燕王府內,雕梁畫棟的回廊在暮色中泛著淡淡的光澤,與城門口的蕭瑟截然不同。
一間雅致的廂房內,燭火搖曳,映得屋內人影晃動。
一道筆直的身影佇立在紫檀木桌前,桌上的黃銅銅鏡清晰地映照出他的面容。
劍眉入鬢,鼻梁高挺,正是白日里偽裝成流民的李景隆。
他看著鏡中梳洗干凈的自己,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冷笑,眼神中滿是嘲弄與算計。
墻角處,那根臨時找來的木拐斜斜立著,拐杖頂端還挑著兩件沾滿塵土的破舊衣衫,與屋內精致的陳設格格不入。
廂房正中央的地面上,木桶里的洗澡水還冒著裊裊熱氣,水面漂浮著些許未散的泡沫,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皂角香。
若是此刻徐妙云推門而入,只需一眼,便能認出這位曾在京都有過數面之緣的南軍主帥。
他抬手撫過袖口精致的云紋刺繡,指尖冰涼,心中卻翻涌著復雜的情緒。
他至今仍不確定,朱高煦在城門口親自出面為他解圍,究竟是真心為了幫他這個“盟友”,還是另有圖謀。
但他清楚,如今踏入這守衛森嚴的燕王府,便是踏入了一座看不見的牢籠,想要再安然脫身,恐怕沒那么容易。
就在他沉思之際,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有人在門外輕輕叩了三下。
“景帥,是我。”朱高煦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幾分刻意的恭敬。
李景隆迅速收斂神色,轉身落座于桌邊的椅子上,端起桌上的茶杯,故作從容地抿了一口,淡淡開口:“進來吧。”
房門被輕輕推開,朱高煦端著一個食盒,臉上堆著略顯僵硬的笑容走了進來。
他將食盒放在桌上,對著李景隆躬身行了一禮,語氣依舊恭敬:“景帥,一路辛苦,我讓人備了些吃食,您趁熱用些。”
李景隆放下茶杯,抬眼看向朱高煦,嘴角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方才在城門口,小王爺親自出面為我解圍,本帥是不是該好好向你道聲謝啊?”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幾分試探,目光緊緊鎖定著朱高煦的神色變化。
“景帥言重了。”朱高煦連忙擺了擺手,打開食盒,里面整齊地擺放著四碟精致的小菜和一碗冒著熱氣的粥,
“如今在下與景帥已是一條船上的人,您的安危,便是我的安危。”
“您若出事,我也難辭其咎。”
他頓了頓,語氣微微沉了幾分,帶著幾分鄭重:“只不過,既然進了燕王府,就得勞煩景帥暫且屈尊住在此處。”
“等我想辦法打探到朱棣的下落,定會第一時間前來稟報,屆時再與您商議后續對策。”
李景隆聞言,臉上的笑容漸漸冷卻,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把我留在這燕王府,難道你就不怕被人揭穿?”
“你母妃在京都時,與我可有過數面之緣,若是不小心撞見,定能一眼認出我來。”
“景帥多慮了。”朱高煦神色不變,依舊保持著恭敬的姿態,“母妃近來忙于協助朱高熾處理城防事務,每日都在議事廳與書房之間奔波,極少會到這西跨院來。”
“您只需安心在此居住,沒事別出去走動,定不會露出馬腳。”
李景隆盯著朱高煦的眼睛看了片刻,見他神色坦然,不似作偽,便緩緩點了點頭,嘴角重新勾起一抹笑容:“好,那便按你的意思辦。”
“那這幾日就有勞景帥在此靜候佳音了。”朱高煦見他應允,心中暗暗松了口氣,對著李景隆再次躬身行禮,“時辰不早了,景帥一路勞累,早些歇息。”
說罷,他緩緩退出房間,輕輕帶上了房門。
房門閉合的瞬間,李景隆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掃了一眼桌上熱氣騰騰的吃食,眼神冰冷,隨即發出一聲低低的冷哼。
方才朱高煦看似恭敬,可語氣中的陰詭之氣卻難以掩飾。
比起在南軍之中的低三下四,此刻的朱高煦,顯然已經打起了別的主意。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夜色越發濃重,廂房內的燭火漸漸微弱。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又傳來一絲極輕的響動,如同落葉落地般難以察覺。
緊接著,一道黑色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閃而入,落地時悄無聲息,唯有衣袂劃過空氣的細微聲響。
“少主,您沒事吧?”來人單膝跪地,對著坐在床榻上閉目養神的李景隆恭敬行禮,聲音壓得極低,卻難掩關切。
正是李景隆的心腹侍衛,福生。
李景隆緩緩睜開雙眼,目光落在福生身上,語氣平淡無波:“無礙。查到什么了嗎?”
福生起身,垂手立在一旁,語速極快地稟報:“屬下潛入城內后,四處打探,得知世子朱高熾如今正全力主持北平防務。”
“他不僅禮賢下士,每日都會召集軍中老將與有才識的文吏,一同商議守城之策,絲毫不敢懈怠。”
“更難得的是,朱高熾連日來以身作則,每日二更才歇息,四更便起身處理事務,不分晝夜督管城防,就連飯食都是在議事廳匆匆解決。”
“除此之外,他還格外注重安撫城中軍民,但凡有百姓家中缺糧,都會讓人送去米糧;那些從前線討回來的受傷士兵,他也會親自前去探望,因此深得人心。”
福生頓了頓,語氣中多了幾分凝重:“屬下還查到,凡有重大決策,朱高熾必會先稟明燕王妃徐氏。”
“如今城中兵力匱乏,徐氏便親自出面,召集將校、士兵與百姓的妻子,親手為她們發放鎧甲,教她們基本的守城技巧,讓她們做好登城拒守的準備。”
“如今的北平城,上至老弱,下至婦孺,皆有守城之志。”
“看來,我們在陣前連日叫罵,還有那些拋入城內的勸降書,根本沒有動搖燕逆的軍心。”
李景隆聽完,重重皺起眉頭。
他心中暗道:一座全民皆兵的北平城,絕不是靠著氣勢就能拿下的。
怪不得歷史上的“李景隆”,會在圍困北平后毫無建樹,最終落得兵敗的下場。
此刻,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此前還是輕視了朱高熾與徐妙云。
這座北平城,遠比他想象中難攻得多。
燭火搖曳,映著李景隆凝重的面容,廂房內的氣氛瞬間變得壓抑起來。
福生站在一旁,不敢多言,只能靜靜等待少主的下一步指令。
而此刻的燕王府外,夜色正濃,一場更大的風暴,已然在悄然醞釀。
“不過少主,屬下還查到,北平城內確是兵力空虛。”見李景隆半晌沉默不語,福生再次垂首稟報,聲音壓得極低。
“如今城內能參戰的兵力不足五千,余下皆是臨時征調來的老弱婦孺,連守城器械都湊不齊半數。”
“那些先前放入城的流民,多半被燕軍以糧米說服,編入了守城隊伍。”
他話鋒一轉,眼底閃過一絲精光,“屬下已讓一部分暗衛混在流民里摻了進去,只待時機一到便可隨時作為內應。”
“如此看來,若咱們強攻在前,暗衛攪局在后,里應外合之下,奪取北平并非難事...”
福生語氣里添了幾分篤定,卻在抬眼時撞見李景隆冷沉的神色,話音當即頓住。
“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強攻。”李景隆緩緩搖頭,依舊堅持自己的決斷,“那些自愿守城的百姓沒錯,他們只是想護著自己的家園。”
“咱們要的是北平城,是斬除朱棣這等奸佞,不是屠盡無辜。”
“屬下失言。”福生連忙躬身行禮,眉宇間滿是歉意。
“讓你辦的另一件事,進展如何?”李景隆遲疑良久之后,話鋒一轉。
“回少主,已按您的吩咐,秘密重啟了城西的地下通道。”福生拱手應答,語氣多了幾分恭敬。
“平安將軍正帶著五百精銳分批入城,不過燕軍守衛嚴密,恐怕要費些時間。”
“天亮之前,務必讓所有人到位。”李景隆點了點頭,指尖捏緊了腰間的玉佩,“朱高煦此人反復無常,咱們在燕王府多待一刻,就多一分風險。”
“既然已經摸到了城里,就得速戰速決!傳我命令,天亮之前統一行動!”
“是!”福生眼前一亮,剛要轉身退下,卻又皺起了眉頭,遲疑著開口:“少主,屬下在清理通道時,還查到一件事。”
“那條能直通城外的密道,從前的確是北平地下幫派管著,可朱高煦早就借著幫派的手,往城里運了不少人。”
“運的是什么人?”李景隆皺眉追問,心頭莫名一沉。
“清倌人...”福生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幾分不忍,“都是些窮苦人家的女兒,年紀最小的才十二歲。”
“那些姑娘進了城,就被直接送進朱高煦的私宅,之后便再沒了消息,生死不明...”
李景隆猛地攥緊拳頭,指節捏得咯咯作響,臉色瞬間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熟讀史料,自然知道“清倌人”是什么意思。
那是尚未成年的雛.女!
沒想到朱高煦竟齷齪到如此地步,簡直是喪盡天良!
一絲冰冷的殺意從李景隆周身彌漫開來,屋內的空氣仿佛都凝住了。
福生只覺得胸口發悶,連忙低下頭,不敢再看少主的神色。
過了許久,李景隆才緩緩松開拳頭,聲音里帶著未散的寒意:“若無別的事,你先去布置人手,務必確保天亮后的行動不出差錯。”
“是。”福生應聲要走,卻又被李景隆叫住。
“天亮之前,你再去辦一件事。”李景隆瞇起雙眼,目光冷得像冰,“還記得城門口差點將我攔下的那人么?”
“你帶兩個人,去把他解決了!既然要奪北平,那就先拿他祭旗!”
“殺了之后,把他的首級送到燕王府,再附一封勸降書。”
“若是開城投降,不殺一兵一卒!”
張信原是朱棣的舊部,后來奉朝廷之命出任北平都指揮使司指揮使。
朱允炆決定削藩之際,曾派人到北平對張信傳令,若是朱棣懷有二心,就將朱棣就地緝拿,押回京都。
可是張信卻直接出賣了朝廷,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全都稟告朱棣,這才導致朱棣直接起兵謀反。
說起來,張信才是這場戰亂的罪魁禍首!
今日在城門口又差點壞了他的大事,不除不快!
福生恭敬一禮,立刻領命而去,沒有絲毫遲疑。
李景隆起身走到窗邊,緩緩推開窗戶,清冷的月光順著窗縫灑了進來。
今夜的月色格外清亮,可北平城的上空,卻籠罩著一層看不見的肅殺之氣。
李景隆冷冷的瞟了一眼院外的假山與園林深處,眼底閃過一絲冷笑。
他知道,自己已經被人秘密監視起來,至于下令的是誰,他已經不在乎。
今夜過后,這北平城的天,也該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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