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李景隆與朱權并肩來到后院書房。
書房陳設簡單,書架上的書卷收拾得整齊,透著幾分文人雅意。
朱權示意下人奉上清茶,待茶水端上桌,便揮了揮手,讓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二人相對而坐。
“景帥不該來看我的。”朱權端起茶杯,指尖摩挲著杯沿,目光落在茶湯里的茶葉上,語氣意味深長。
“你該清楚我現在的境遇,京都上下全都盯著寧王府。這個時候跟我沾上關系,對你沒有半分好處。”
李景隆放下茶杯,臉上的笑意斂去幾分,神情變得格外認真:“殿下說的我明白,但朋友出事,我豈能坐視不理?”
“我雖無力改變削藩的大局,也沒法幫你回到大寧,但將來若是你因此陷入生命危險,我李景隆絕不可能袖手旁觀。”
朱權聞言,抬起頭看向李景隆,眼底滿是動容。
他放下茶杯,再次起身抱拳,語氣鄭重:“景帥這份心意,朱權記下了。多謝。”
李景隆面露愧色,聲音里帶著幾分無奈,“說到底,若不是涿州那一戰,殿下便不會損失那五萬精兵。”
“如今或許也能有更多底氣應對朝廷,不至于落得這般境地。在這件事上,是我欠你的。”
“不!”朱權猛地搖頭,語氣無比堅定,打斷了他的話,“景帥此言差矣。”
“若沒有北境之功相護,我的下場只會比現在更慘!”
他頓了頓,眼神里多了幾分感慨:“若是當初景帥沒有識破朱棣的詭計,若是我沒帶兵去涿州增援,或許朝廷大軍圍困大寧時,我還會有反抗的心思。”
“可如今不同,有你在,我不想跟朝廷徹底撕破臉,因為那等同于與你為敵,我做不到。”
“我早知道,削藩是躲不掉的,更何況當初我還曾抗旨不尊,陛下心里早有芥蒂。”
朱權的聲音漸漸平緩下來,帶著幾分釋然,“如今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不敢再奢望其他。”
“這樣也挺好,功過相抵,陛下也不再追究過往,只是以后回不去大寧罷了。”
聽著朱權故作輕松的話,李景隆的眉頭卻微微皺起。
他早已從福生那里得知,朱權不但永遠失去了返回北境的機會,而且無旨不能離京,與軟禁無異。
這座繁華的京都,對朱權而言,不過是一座精致的囚籠。
而朱權之所以選擇隱忍,沒有與朝廷魚死網破,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顧及自己。
這份情誼,沉重而真摯,李景隆默默記在了心里。
“呂文興在押解你入京的途中,沒有難為你吧?”沉默良久,李景隆轉移了話題,語氣里帶著一絲關切。
事已至此,再多感慨也無濟于事,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暗中派人守著寧王府。
畢竟京都算是他的“地盤”,護一個人的周全,還能辦到。
“沒有,他不敢。”朱權笑了笑,拿起茶壺為李景隆續上茶水,語氣帶著幾分調侃,“他心里清楚你我之間的關系。”
“想來上次在北境吃的虧,他還沒忘。”
可李景隆聽了,眉頭卻皺得更緊了。
他與呂文興打過幾次交道,深知此人胸狹隘,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
按常理來說,正因為知道朱權與自己交好,呂文興才更該借機刁難,以泄往日之憤,怎么會乖乖收手?
這里面,恐怕沒那么簡單。
“景帥可是想到了什么?”朱權察覺到他神色不對,放下茶壺,疑惑地問道。
“沒什么。”李景隆回過神,扯出一抹笑意,沒有多言。
但心里已經打算回去后就讓福生加派人手,暗中盯著寧王府,一旦有任何異動,立刻回報。
...
次日午時,喬裝打扮的徐輝祖突然來到了晚楓堂。
文淵閣內,李景隆剛處理完府中瑣事,抬頭便看到徐輝祖快步走進來,臉色凝重得嚇人。
他不由得皺起眉頭,開門見山:“出事了?”
他太了解徐輝祖了,若不是出了天大的事,絕不會在這個敏感時期冒險跑到棲霞山來見他。
“是關于北境和你的事。”徐輝祖雙手抱拳行了一禮,臉色比剛才進門時還要凝重,語氣里帶著幾分急切。
李景隆心中一沉,當即示意福生守在文淵閣外,嚴禁任何人靠近,隨后帶著徐輝祖快步上了三樓書房。
待房門關上,他才轉身問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昨夜去見寧王朱權了?”徐輝祖沒有直接回答,反而遲疑著問了一句。
見李景隆點頭承認,他不由得搖了搖頭,語氣帶著幾分擔憂:“你不該去的!”
“現在這個時候,你和寧王走得越近,越會給人留下把柄!”
李景隆的面色瞬間沉了下來,眉頭緊鎖:“究竟出了何事?!”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了。
徐輝祖嘆了口氣,聲音壓得更低,“你夜會寧王的消息,今日一早便傳遍了朝野!”
“消息一傳開,朝中立刻就出現了對你不利的流言,說你二人私下見面,恐怕是在謀劃不軌!”
他頓了頓,語氣越發沉重:“更嚴重的是,今日早朝時,都察院有一批御史趁機彈劾你,說你在北境擁兵自重!”
“他們說,你雖然如今已經不是軍中主帥,但北境各個要地的守將,全都是你一手提拔起來的,都是你的心腹!”
“甚至有人趁機誣陷,說若是你懷有二心,說不定燕逆之亂會重新上演!”
此言一出,李景隆的臉色瞬間陰沉到了極致。
他幾乎立刻就猜到,這件事的背后,一定有太后在推波助瀾!
一月之前,他還是朝臣贊揚、百姓稱頌的英雄;而一月之后的如今,就被污蔑為“懷有二心”逆臣!
若說背后沒有人刻意推動,打死他都不信!
“陛下怎么說?”李景隆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怒火,聲音冰冷地問道。
他想知道,朱允炆面對這些彈劾,到底是何態度。
“面對群臣爭論不休,陛下一開始是力排眾議,主動為你作保,說你平定燕亂有功,絕無反心。”
徐輝祖的語氣頓了頓,神色再次凝重起來,“但為了平息朝中的非議,陛下最終還是下了旨...”
“兵部已將傅忠、梁鵬、平安、盛庸這些曾在你麾下的將領,全都調離原職,分散到了各地駐軍!”
“為了不讓眾將寒心,還特意給每人官升一級,讓他們即日起就赴任。”
“力排眾議么?”李景隆冷哼一聲,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群臣彈劾是假,趁機敗壞我的聲譽、削弱我在軍中的勢力才是真吧?!”
“官升一級么?我看是明升暗降吧!把他們從北境要地調走,分散到無關緊要的地方,這心思也太明顯了!”
他越說越氣,手指緊緊攥著拳:“他若是擔心,大可以當面跟我說,何必這樣大費周章,用這種手段!”
聽到傅忠、梁鵬等人被調離的消息,他心中最后一絲僥幸也沒了。
這根本就是一場針對他的陰謀,而且他現在甚至懷疑,朱允炆從一開始就參與其中。
更何況,平安和盛庸如今還在京都,尚未返回北境,朱允炆就已經等不及要動手了。
這對母子,為了忌憚他在北境的勢力,真是煞費苦心!
“這話你當著我的面說說也就罷了,可千萬別在外人面前提。”徐輝祖嘆了口氣,語氣帶著幾分無奈。
“人言可畏,如今京都城里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小心隔墻有耳,再給你惹來更大的麻煩。”
他何嘗不清楚早朝上的貓膩,只是身在朝堂,很多事身不由己,只能提醒李景隆多加小心。
李景隆緩緩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漫山的楓林,眉宇間的寒意幾乎要將書房里的空氣凍結。
“他還是忌憚我,擔心我會像朱棣一樣,終有一日會起兵反他!”
“或許,這也和你回京后,京城內外對你的贊揚聲有關。”徐輝祖走到他身邊,輕聲分析。
“而且平定燕亂后,你便無官無職,朝中本就有不少人為你抱不平。”
“這些聲音加在一起,或許就成了如今這場風波的***,陛下怕是擔心你的聲望太高,將來難以控制。”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李景隆冷哼一聲,手中握著的茶杯突然“咔嚓”一聲碎裂。
滾燙的茶水灑在地上,濺濕了他的衣擺,他卻渾然不覺。
“恐怕用不了多久,盛庸、平安他們在北境軍中留下的空缺,就會被他安插進自己的人!”
“這才是他的目的!”
作為新帝而言,這么做本無可厚非,可他無法接受朱允炆當面一套,背后一套!
徐輝祖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又瞟了一眼滿臉陰鷙的李景隆,輕聲開口:“不過鎮守北平城的鐵鉉鐵將軍,并未被這次風波牽扯進來,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萬幸?”李景隆再次冷笑,雙眼微微瞇起,眼神銳利如刀,“把所有要職都換成他自己的人,只留下一個鐵鉉,他自然高枕無憂!”
“之所以不動鐵鉉,不過是擔心把我逼得太急!那不過是他狹隘心胸的最后一塊遮羞布罷了!”
徐輝祖嘆了口氣,沉默了片刻后,終究還是問出了心中的擔憂:“那你打算如何應對?”
“應對?”李景隆突然笑出聲,只是那笑聲里滿是疲憊與無奈。
他緩緩搖了搖頭,“我還能怎么應對?除了舉雙手贊成,夸他決策英明、神武過人,還能怎么辦?”
他轉過身,看著徐輝祖,眼神里帶著一絲厭倦:“說不定滿朝文武恐怕都在等著看我的反應,可我已經厭倦了這種勾心斗角,不想再牽扯進去了。”
“隨他去吧,反正我問心無愧,其他的,我懶得理會了。”
聽到李景隆這番無奈的話,徐輝祖不禁暗自嘆息,但也松了口氣。
他知道李景隆心中的不甘,卻也明白,在如今的局勢下,李景隆根本沒有更好的選擇。
只是他的心底,卻依然隱隱生出一絲擔憂。
如果李景隆繼續這樣被逼迫下去,誰也不知道,最終會釀成什么樣的后果。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
書房里的氣氛,再次陷入了沉重的沉默,只剩窗外偶爾拂過的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