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內的燭火忽明忽暗,映得朱允炆臉上的愁緒越發濃重。
他盯著書案上攤開的奏折,指尖懸在紙頁上方許久未動,最終還是忍不住長嘆一聲,聲音里滿是疲憊與迷茫:“難道朕真的錯了?”
“陛下乃九五之尊,一言一行皆為社稷考量,無論做任何決定,都沒有錯!”候在一旁的齊泰立刻抬眼,躬身行了一禮,語氣斬釘截鐵,沒有半分猶豫。
朱允炆眉頭緊鎖,無奈地站起身,緩步走向殿外的白玉平臺。
殿內的暖意被夜風卷走,他下意識地裹了裹龍袍,望著眼前漆黑的夜幕。
厚重的烏云壓在天際,連一絲星光都透不出來,像極了他此刻壓抑沉重的心情。
“可朕能清楚地察覺到,他已經不再信任朕了。”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難以掩飾的失落。
齊泰緩緩跟出殿外,站在朱允炆身側,語氣帶著幾分“苦口婆心”的懇切:“陛下,曹國公擁兵自重是不爭的事實,只不過他眼下還沒找到合適的時機謀反罷了。”
他頓了頓,又加重了語氣,“況且,他任人唯親,軍中大半將領都是他的心腹,先斬后奏更是家常便飯,全然不顧朝廷律法。”
“而且他連皇孫都敢擅自斬殺!陛下您想想,他的眼里,還有皇家威嚴嗎?”
齊泰的話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朱允炆的心上。
朱允炆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眉宇間的凝重幾乎要化為實質。
他至今還記得,當初收到朱高煦被殺的消息時,自己有多震驚。
即便朱高煦犯下大錯,罪有應得,也該由朝廷定罪,絕不是李景隆能擅自決斷的!
這份越權,這份狠絕,確實讓他心有余悸。
“無論如何,朕都不希望有一天,要跟他兵戈相向。”朱允炆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語氣里滿是凝重。
他始終記得,年少時李景隆陪他讀書、練劍的場景,那份情誼,他終究還是舍不得徹底舍棄。
“陛下放心,曹國公如今已無官無職,手中沒有兵權,不足為懼。”
齊泰躬身一禮,話鋒陡然一轉,“只不過,若想徹底確保他不生二心,必須盡快剪除他的羽翼,斷了他的后路才好。”
“譬如北境那些將領,此次平定燕亂,他們在曹國公麾下立下赫赫戰功,對他早已是唯命是從。”
“若是不早日將這些人調離,或是收歸陛下麾下,日后必成隱患。”
“還有那些與曹國公走得近的藩王,經過燕亂一事,陛下更該明白,削藩之策宜早不宜遲,絕不能回頭,而且要快!”
齊泰的語速越來越快,眼神里滿是急切,“微臣斗膽建議,先從最難啃的寧王朱權下手!所有被削權的藩王,麾下只準留五百府兵,超過五百者,便以大逆不道論處!”
“削藩的同時,須將藩王封地內的三司管理權全部收回,內中官員該撤職的撤職,該派朝廷親信取代的就立刻派人,絕不能給他們留下任何可乘之機!”
“總之,一切都要快!不能給他們反應的時間,更不能讓他們暗中聯合起來!”
“燕亂之禍,便是最好的警醒啊!”
朱允炆靜靜地聽著,神色越來越凝重,眉宇間的寒意也一點點加深。
齊泰的話雖然尖銳,卻句句戳中了他的顧慮——李景隆的聲望、藩王的威脅,像兩座大山壓在他心頭,讓他喘不過氣。
“就依你說的去辦!”良久,朱允炆終于下定了決心,沉聲說道,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齊泰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他微微低頭,掩去眼底的光芒,立刻躬身領命。
“微臣遵旨!定不負陛下所托!”
說罷,他便轉身快步離去,生怕朱允炆再反悔。
朱允炆獨自站在平臺之上,望著眼前烏黑的夜空,雙手負于身后,身影在燭火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孤寂。
夜風卷起他的龍袍下擺,卻吹不散他心中的憂慮,漸漸陷入了沉思。
...
轉眼半月已過,江南的氣候漸漸轉暖。
山間的積雪早已融化,溪水潺潺流淌,岸邊的垂柳抽出了嫩綠的新芽,不知名的野花在草叢間綻放,整個晚楓堂周圍都透著一股生機勃勃的春意。
李景隆牽著袁楚凝的手,慢悠悠地走在山間小路上。
初春的空氣帶著草木的清香,吸一口都覺得心曠神怡。
嫣兒像一只活潑的小兔子,在林間蹦蹦跳跳地跑著,清脆的笑聲在山谷間回蕩,臉上滿是無憂無慮的開心。
自從回京后,李景隆便再也沒有下過山,整日都待在晚楓堂,陪著袁楚凝和嫣兒。
或是陪袁楚凝在庭院里散步,聽她講這些日子家里的瑣事;或是陪嫣兒在山間玩耍,教她辨認草藥、認識飛鳥。
這樣悠閑自在的日子,放在過去,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從前的他,要么在朝堂應對紛爭,要么在軍中領兵作戰,從未有過如此多的時間陪伴家人。
“這丫頭真是越來越好動了。”袁楚凝看著前面奔跑的嫣兒,嘴角帶著一絲無奈的苦笑,輕輕搖了搖頭。
“前幾日還一直纏著福生,非要福生教她用劍,說要像爹爹一樣厲害。”
“你說說,哪有半點姑娘家的文靜樣子?”
李景隆聞言,臉上露出了溫柔的笑意,看向嫣兒的眼神里滿是疼愛:“隨她去吧,女孩子家不一定非要文靜。”
“她想怎樣便怎樣,我李景隆的女兒,自然要與眾不凡,活得盡興才好。”
雖然他馬上就要擁有自己的孩子,但對于嫣兒,他依舊視如己出,會一直疼她、護她,絕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
袁楚凝聽著他的話,心中一陣溫暖,輕輕靠在了李景隆的肩頭,臉上滿是幸福的笑意。
山間的春風拂過,帶來陣陣花香,這一刻的寧靜與美好,讓她覺得所有的等待與牽掛,都是值得的。
良久,袁楚凝抿著唇,轉頭看向身旁一臉愜意的李景隆,指尖輕輕摩挲著裙擺。
遲疑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開口:“夫君,這樣日日待在山里,只陪著我和嫣兒,你不會覺得乏味嗎?”
李景隆聞言愣了一下,隨即轉頭看向她,眼底盛著笑意,伸手輕輕牽過她的手。
他的掌心溫暖而有力,將她的手緊緊裹住:“比起沙場染血、朝堂紛爭,現在這樣安穩的日子,才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
這話像一股暖流,瞬間淌過袁楚凝的心頭。
她忍不住動容,手指用力回握,緊緊抓住那只給她安全感的大手,心里滿是從未有過的踏實與滿足。
原來他想要的,和自己一樣,不過是一份尋常的煙火氣。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福生穿著一身青色短打快步趕來,可當他看到李景隆與袁楚凝相互依偎的模樣,立刻停下腳步,不遠不近地跟在了后面。
袁楚凝聽到動靜,快速扭頭看了一眼,臉頰微微泛紅,輕輕掙開李景隆的手,輕聲提醒:“你快過去吧,興許是有重要的事。”
李景隆笑著點了點頭,突然伸手攬過她的脖頸,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印下一個吻。
那吻很輕,卻帶著滾燙的溫度,讓袁楚凝瞬間愣在原地,渾身僵硬得不知所措。
臉頰像被染上了胭脂,轉眼就變成了粉嫩的紅色。
李景隆看著她羞澀的模樣,低笑一聲,轉身大步向福生走去。
“少主,出事了。”見李景隆走近,福生立刻躬身行禮,臉上的急切被凝重取代,聲音壓得極低。
“說。”李景隆的笑容瞬間收斂,眉頭微微蹙起,沉聲回應。
“北境剛傳來消息,陛下派呂文興率領五萬精兵,圍住了大寧王府,逼著寧王殿下交出了兵權。”
“最后不僅收了寧王的兵權,還俘虜了大寧三萬守軍!”
“現在,寧王殿下已經被收押,正被押往京都,估計不日就會抵達。”
福生壓低了聲音,面色凝重的稟報。
“交手了嗎?”李景隆的臉色驟然變沉,雙目之中瞬間閃過一抹寒意,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沒有。”福生搖了搖頭,“呂文興兵臨城下時,大寧守軍幾乎沒有抵抗,直接開城投降了,沒費一兵一卒。”
李景隆眉頭緊鎖,陷入了沉默。
他早就猜到,朱允炆不會因為燕亂平息就放棄削藩。
可他沒想到,朱允炆的動作會這么快,而且第一個下手的就是朱權。
他心里清楚,朱權首當其沖的原因,一定與自己有關。
朱權曾在涿州之戰中不遺余力的出兵幫他,朱允炆一定會心生猜忌!
想到這里,李景隆的心里泛起一陣歉意。
當初在涿州,若不是朱權帶著五萬精兵及時增援,僅憑他手中的兵力,根本擋不住燕軍的鐵騎。
“你立刻派人,暗中跟著押解寧王的隊伍。”沉默片刻,李景隆抬起頭,眼神堅定,沉聲下令。
“一路盯緊,務必確保寧王安全抵達京都。若是途中有人敢對他動手,無論對方是誰,一律殺無赦!”
朝廷可以削藩,但如果朱權有任何生命危險,他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保朱權一命。
“屬下明白!”福生躬身領命,轉身快步離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山林深處。
“爹爹!”就在這時,嫣兒歡快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她跑了一段路,見李景隆沒跟上來,又折了回來,手里還攥著幾朵剛摘的小野花。
李景隆立刻收起心中的寒意與憂慮,嘴角重新勾起一抹溫柔的笑,不著痕跡地轉身向女兒張開雙臂。
嫣兒笑著撲進他的懷里,他順勢將女兒抱起,眉宇間滿是疼愛。
“沒事吧?”袁楚凝掃了一眼福生匆匆離去的方向,關切的問了一句。
“沒什么大事。”李景隆隨口帶過,抱著嫣兒轉身,“走,咱們接著去前面看看,說不定還能找到嫣兒喜歡的野果子。”
夕陽的余暉灑在山間,將一家三口的身影拉得很長。
袁楚凝走在一旁,看著李景隆與嫣兒嬉鬧的模樣,臉上帶著一絲笑意,就連空氣中都滿是溫馨的暖意。
...
七日之后,京都城傳開消息——寧王朱權被押解入京了。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朱允炆依舊擔心背負弒叔的污點,并未為難朱權,而是將朱權安置在了京都寧王府中。
李景隆收到消息的當天,便帶著福生下了山。
這是他回京后,第一次離開晚楓堂。
站在寧王府門前,李景隆看著眼前這座曾經恢弘的府邸,不禁暗自感慨。
朱紅的大門上,銅環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澤,門前空蕩蕩的,連個守衛都沒有,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蕭條與冷清。
誰能想到,幾個月前還是北境雄主的朱權,如今竟落得這般境地。
沒過多久,府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朱權穿著一身素色的錦袍,親自迎了出來。
他的臉上沒有了往日的英氣,多了幾分憔悴,卻還是強撐著精神,對著李景隆笑了笑。
“殿下。”李景隆收起臉上的感慨,快步上前,抱拳行禮,語氣里滿是敬重。
“景帥登門,本王有失遠迎,還望莫怪。”朱權也抱拳還禮,臉上的笑意帶著幾分久別重逢的真切,“快請進。”
“殿下錯了。”李景隆笑著搖了搖頭,語氣輕松了些,“我現在已經不是什么主帥了,就是個無官無職的普通人,殿下還是叫直呼我的名諱吧。”
“在我眼里,無論你有沒有官職,都是那個在涿州憑借一己之力擋住十萬燕軍的景帥!”
朱權看著他,眼神認真,沒有半分玩笑的意思,“這聲‘景帥’,我叫習慣了,一時半會兒怕是改不了了。”
李景隆見他堅持,也不再反駁,只是笑著點了點頭。
隨后,在朱權的邀請下,他帶著福生,緩步走進了偌大的寧王府。
府里比門口還要冷清,庭院里的石板路落了一層薄塵,兩旁的花草也無人打理,顯得有些雜亂。
李景隆邊走邊看,忍不住開口問道:“我聽聞陛下這次削藩,給每位親王都留了五百府兵,用來護衛府邸。”
“怎么殿下這府里,半天都看不到一個人?”
朱權腳步頓了頓,隨即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里帶著幾分苦澀。
他抬手示意李景隆往后院走,聲音平淡:“或許我與眾不同吧。”
“我這寧王府里,別說五百府兵了,全府上下加起來也就二十余人,負責護衛的,不足十個。”
聽聞此言,李景隆的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
他心里清楚,這哪里是“與眾不同”,分明是朱允炆特意針對朱權。
要么是記恨朱權曾幫過自己,要么是忌憚朱權的能力,即便將他軟禁在京都,也不肯給半點信任。
看著朱權藏在背影中的落寞,他心里的歉意更濃了。
若不是因為自己,朱權或許也不會落得如今這般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