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粼粼波光里浸著殘陽碎金,烏篷畫舫破開柔波,緩緩向河心蕩去。
艙外風軟,李景隆憑欄而立,目光落在遠處朦朧的岸影上,月白錦袍被晚風吹得微展。
身側的徐輝祖肩背挺得筆直,下頜線繃得緊實,顯然也在琢磨心事,兩人之間的沉默,比艙內的茶煙還要濃重。
“令弟的事,徐兄還得多上點心。”良久,還是李景隆先開了口,聲音不高,卻恰好能蓋過水聲。
徐輝祖聞言,眉頭瞬間擰起,眼底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無奈,也有凝重。
“我已經將他軟禁在家,斷了他與外界的往來,短時間內,他不會再踏入朝堂了。”
說罷,他側頭看向李景隆,語氣里帶著幾分真切的感激,“說起來,這次還得多謝李兄手下留情。”
“人總得知進退,明對錯。”李景隆收回目光,轉頭迎上徐輝祖的視線,神色驟然變得認真。
“他和朱棣私下有多少交情,又立過什么約定,我不管,也不想摻和你們徐家的家事。”
他頓了頓,指尖微微收緊,語氣里添了幾分冷意:“但我得把丑話說在前面,若是有人敢威脅到我身邊的人,哪怕只是動了念頭...”
話音未落,他周身的氣息陡然一沉。
方才還溫和的晚風似也被這股寒意裹住,變得冰冷刺骨:“我絕不會放過他!”
徐輝祖臉色微變,他清楚李景隆的性子,看似溫和,可一旦觸及底線,絕不會有半分退讓。
他重重點頭,聲音帶著幾分鄭重:“我明白,李兄放心,我會看好他,絕不會讓他惹出禍事。”
“該回去了。”李景隆忽然笑了笑,方才的寒意如同潮水般退去,仿佛從未出現過。
他沖著艙內喊了一聲,聲音淡淡的,“福生。”
艙簾掀開,一身青衫的福生快步走出,轉身便去調整船舵,動作利落。
畫舫緩緩調轉方向,朝著岸邊駛去。
李景隆重新望向秦淮河,暮色已深,遠處的燈火次第亮起,映得河面一片迷離。
此刻的他眼神深邃,藏著旁人看不懂的心思。
關于徐增壽,他只能點到即止,但必須讓徐輝祖清楚,如今這局勢,凡是親近朱棣的人,都是在與他為敵。
因為如果朱棣一旦有了翻身的機會,那最先遭殃的一定是李家!
真到那時,他絕不會放過徐增壽!
徐輝祖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此刻一顆心早已沉了下去,但并沒有因為李景隆的狠話而介懷。
至少李景隆肯把底線說清楚,總好過暗地里猜忌。
畫舫漸漸靠近岸邊,一艘小巧的烏篷船從旁側劃來,穩穩停在畫舫邊。
徐輝祖抬手將帽檐壓得更低,遮住了大半張臉,沖李景隆略一點頭,便踩著跳板上了小船。
船夫撐篙,小船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不遠處的岸邊,穿著綾羅綢緞的老鴇正站在一棵柳樹下,手里捏著一方帕子,目光緊緊盯著畫舫。
見有人乘著小船離開,她微微瞇起雙眼,眼底閃過一絲狐疑。
畫舫終于靠岸,老鴇立刻收斂了心思,臉上堆起諂媚的笑意,快步迎上前,躬身行禮:“九爺,今日玩得可還盡興?”
李景隆沒有理會,徑直從她身邊走過。
福生和平安緊隨其后,三人腳步不停,很快便消失在岸邊的人群里。
馬車內,李景隆靠在軟墊上,閉著雙眼,聲音平靜無波:“查一下那批貢酒的來源,還有那個叫秋水的花魁,我要知道她所有的底細。”
福生恭敬地答應了一聲,駕著馬車向城外駛去,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一陣規律的聲響。
李景隆緩緩睜開眼,眼底閃過一絲冷冽。
其實從老鴇讓秋水來伺候他的時候,他就已經起了疑。
從前他是秦淮河畔揮金如土的常客,那老鴇在這一帶混了幾十年,最是精明,絕不會把一個新手推到他這種身份的客人面前。
除非,老鴇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亦或者客人本身有某種特殊癖好!
可他從沒有那種癖好,所以答案便只剩下第一種。
更何況,他已經許久沒來畫舫,怎么偏偏今日來了,就恰好遇上一個新花魁?
這未免也太巧了。
...
兩日后,端午節來臨。
京都城內一片熱鬧,大街上人頭攢動,叫賣聲、嬉笑聲此起彼伏,幾乎堵得水泄不通。
彩繩、香囊的香氣順著車窗飄進馬車內,李景隆坐在軟墊上,微閉著雙目。
聽著窗外的嘈雜聲,臉上卻平靜得出奇,仿佛這熱鬧與他無關,他只是個置身事外的看客。
車廂一角,放著幾樣精心準備的禮物。
一匣上好的蜜餞,那是朱允熥最愛吃的,還有一盒新鮮的粽子,里面包著各式各樣的餡料。
旁邊還有一摞擺放整齊的書籍,封皮已經泛黃,那是他特意從文淵閣里找出來的。
佳節到來,他要進宮去探望朱允熥,這還要多謝父親李文忠留下的那塊通行令牌。
憑著這塊能隨意入宮的同行令牌,他才能在如今無官無職的處境下,踏入皇宮。
他心里清楚,這一去,必定又會引起朱允炆的猜忌。
他知道,自己這一去必定又會引起朱允炆的猜忌,可是發生了這么多事,無論自己去與不去,朱允炆都不再信任他。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在乎了。
從前他活得太累,時時刻刻都要琢磨別人的心思,怕行差踏錯,怕惹來猜忌。
可現在,他不想再這樣了,與其在別人的目光里束手束腳,不如順著自己的心意。
一炷香后,李景隆出現在了重華宮門口。
朱允熥帶著安知止親自開門迎接。
抬眼看去,朱允熥穿著一身月白常服,領口繡著暗紋云鶴,比上次相見時氣色好了些,只是眉宇間仍帶著幾分少年人不該有的沉靜。
安知止則依舊是那身灰布宦官服,垂手立在一旁,眼神平靜無波,讓人猜不透心思。
“九哥兒!”朱允熥拱手抱拳,臉上綻開真切的笑容,語氣里藏不住的歡喜,但卻不敢邁出門檻半步。
李景隆也笑著上前,兩人互相拱手見禮,久別重逢的熟稔與暖意,瞬間驅散了宮墻的冷寂。
“殿下近來可好?”他目光掃過朱允熥,見他身形雖仍清瘦,卻比先前挺拔了些,心里稍稍放下些。
“托九哥兒的福,一切都好。”朱允熥側身讓開道路,抬手邀他入宮。
李景隆跟著朱允熥踏入重華宮,目光下意識掃過庭院。
比起上次來時的蕭索,如今的宮苑倒添了幾分生氣。
青磚路上的落葉被掃得干凈,廊下掛著的舊燈籠換了新的紅綢,連階前那幾株快枯萎的蘭草,都被換了新土,抽出了嫩綠的新芽。
雖依舊沒幾個宮人走動,卻不再像從前那般死氣沉沉。
“九哥兒來就來了,怎么還帶這么多東西?”進殿時,朱允熥瞥見福生手里拎著的錦盒與布包,笑著打趣。
“你能來看我,我已經很高興了,何必這么破費。”
看得出來,他是真的高興,雖然心中并不希望李景隆冒險入宮。
李景隆接過福生手里的東西,放在殿中案上,笑著解釋:“不是什么貴重物件,你別多想。”
他打開一個錦盒,里面是兩身疊得整齊的錦緞衣袍,“這是你嫂子早就給你做的,你的舊衣早該換了,只是先前一直沒機會送來。”
接著,他又指著另一個錦盒,“這里面是今早剛包的粽子,蜜棗和豆沙餡的,知道你愛吃甜口,特意讓廚房多放了些糖。”
朱允熥一聽,眼睛瞬間亮了,忙讓安知止接過食盒,語氣里滿是期待:“嫂子和嫣兒都好嗎?”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幾分悵然,“說起來,我還從未見過她們,只聽以前常聽你提起。”
“都很好,有勞你惦念了,”李景隆在朱允熥對面坐下,接過安知止遞來的茶盞,溫熱的觸感順著指尖傳到心底,“對了,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我又要當爹了。”
說這話時,他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目光卻有意無意掃過候在一旁的安知止。
雖然此人是太后派來的,但該服侍朱允熥還是照常服侍著,不敢怠慢。
朱允熥聞言,驚喜地站起身,連忙拱手道賀:“那可太好了!恭喜九哥兒!等孩子出生,我一定得送份厚禮!”
他看著李景隆臉上的笑意,心里也跟著暖烘烘的。
在這冷清的宮里,能聽到這樣的喜事,倒像是冬日里見了暖陽。
李景隆笑著拱手還禮,提及家人時的柔軟,讓他周身的銳利都淡了幾分。
朱允熥看在眼里,轉頭對安知止吩咐:“你先下去吧,我與九哥兒說些話,有需要再叫你。”
安知止躬身行了一禮,眼神飛快地掃過案上的東西,隨即輕聲應道:“是,殿下。”
說罷,他便緩緩退出大殿,腳步輕得幾乎聽不到聲響。
李景隆也沖著福生使了個眼色,福生會意,上前輕輕帶上殿門,守在門外,將殿內的空間徹底留給兩人。
殿內靜了下來,只聽得見窗外風吹竹葉的輕響。
李景隆俯身,從布包里取出一摞用藍布裹著的書,推到朱允熥面前:“對了,這個是我從文淵閣舊藏里挑出來的。”
“都是懿文太子當年常讀的書,有些還留著他的批注,想來你會喜歡。”
朱允熥的目光落在那摞書上,瞳孔驟然一縮,伸手輕輕撫過藍布,指尖微微顫抖。
他小心翼翼地解開布繩,露出里面泛黃的書頁,封面上的字跡雖有些模糊,卻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父親的筆跡。
他拿起一本,翻開扉頁,里面用朱砂寫著幾行批注,筆鋒溫潤,正是朱標生前的字跡。
一瞬間,他眼底的光亮暗了下去,喉結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只是指尖緊緊攥著書頁。
李景隆看著他黯然神傷的模樣,心里暗自嘆息。
皇孫做到朱允熥這份上,恐怕也是亙古罕見了,可想而知皇權爭斗的殘酷。
良久,朱允熥才緩緩合上書本,將書小心翼翼地放回布包里。
抬頭時,眼底的濕意已褪去,只余幾分平靜;“你在涿州一人嚇退十萬燕軍的事跡,宮里也都傳開了。”
他的語氣里滿是敬佩,卻又帶著幾分擔憂:“燕亂能平,多虧有你。只是你如今的處境...真的不該來看我的。”
說到最后,他搖了搖頭,滿臉無奈,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無所謂。”李景隆端起茶盞,淺啜一口,語氣里滿是坦蕩,“腿長在我自己身上,我想去哪兒,見什么人,是我的自由。”
其實入宮前,他也擔心過朱允炆的猜忌,可方才見到朱允熥臉上的笑容時,就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有安知止在,恐怕他還沒出宮,消息就已經傳到奉天殿和仁壽宮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坦然些。
朱允熥見他神色坦然,便也不再多勸,只是拿起茶壺,為他添滿茶水。
緊接著他掃了門口一眼,壓低了聲音:“十九叔的人,暗中來找過我。”
李景隆臉色驟變,手里的茶盞微微一頓,茶水濺出幾滴在桌案上。
他瞬間瞇起雙眼,語氣里滿是警惕,“你是說谷王朱橞?”
朱允熥點了點頭,神色之間夾著小心,面色逐漸有些凝重。
“不是有安知止在嗎?沒被發現?”李景隆眉頭擰得更緊,急忙追問:“谷王已被削藩,人在宣府,他的人怎么進的宮?”
朱允熥苦笑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安知止每月都會離開重華宮幾次,至于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九哥兒應該能明白。”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十九叔的人,就是趁他離開的時候來找我的。”
“而且,來的不是他在宣府的人,而是藏在宮里的眼線。”
“是司禮監的人。”
聽聞此言,李景隆的眉頭皺得更緊。
司禮監是宦官系統里權力最高的機構,掌著批紅之權,沒想到朱橞居然能在那里安插眼線!
看來這宮里的水,比他想象的還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