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的夠不夠清楚?!”
李景隆的視線如寒刃般釘在姚靈溪臉上,聲線冷得像臘月里結(jié)了冰的河面,連周遭流動的空氣都似要凝住。
畫舫內(nèi)燭火搖曳,將他半邊臉隱在陰影里,透著不容置喙的壓迫感。
姚靈溪指尖悄悄攥緊了袖口,依舊維持著恭順姿態(tài)。
她用力點了點頭,腰彎得更低,幾乎要觸到身前的錦凳:“靈溪知道了。”
“既然九爺發(fā)話,靈溪自然照做。”
“只是此事需得周全安排,還請九爺多寬限些時日,容我設(shè)法辦妥。”
“很好。”李景隆這才收回目光,嘴角緩緩綻開一抹笑意。
可那笑意未達眼底,反倒添了幾分深不可測。
“姚大家盡管放心,你背后那些金主投了多少銀子,我一分不少,原數(shù)奉還。”
“至于往后浣月居賺的銀錢,全都?xì)w你,我分文不取。”
聽聞此言,姚靈溪猛地抬頭,眼底翻涌著錯愕、疑慮,還有一絲不敢置信。
她經(jīng)營浣月居多年,見慣了權(quán)貴謀利的嘴臉,從未有人會放著現(xiàn)成的油水不沾。
更何況是如今雖失寵、卻仍有雷霆手段的曹國公。
燭火映在她臉上,明暗交錯間,神色變了又變,最終還是壓下滿心困惑,重新低眉順眼。
“但我有言在先。”李景隆突然收了笑,指節(jié)在桌案上輕輕一叩,那聲響在寂靜的畫舫里格外清晰。
“若今后浣月居里摻了拐賣良家婦女的勾當(dāng),我決不輕饒。”
“是!”姚靈溪急忙應(yīng)下,這次連多余的話都不敢說,只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連呼吸都放輕了幾分。
“沒別的事,就退下吧。”李景隆擺了擺手,重新回到了桌邊坐下,“讓河面上的畫舫全都回去吧,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靠近這艘畫舫。”
“是。”姚靈溪低聲應(yīng)著,不敢過多停留,眼角飛快瞟了眼低頭倒酒的李景隆,輕手輕腳退出艙門,踩著跳板登上等候在外的小船。
小船劃開河面,向著岸邊緩緩駛?cè)ァ?/p>
當(dāng)姚靈溪抬腳踏在岸上的那一刻,一直提著的心才終于放下,不由得長吁了一口氣。
她的整個后背都已在不知不覺間被冷汗?jié)裢浮?/p>
一年未見,今日的曹國公李景隆已經(jīng)早已不是她熟知的那個樣子,她不知道是什么讓一個人發(fā)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就好像完全是兩個人。
“掌柜的,真要把浣月居拱手讓給姓李的?”身后傳來青年隨從的聲音,言語間帶著幾分不甘。
那是她最得力的副手,剛跟著從畫舫上下來,此刻眉頭早已擰成了疙瘩。
姚靈溪回頭看了青年一眼,眉頭緊鎖:“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方才在船上你也看見了,他說的不是玩笑話。”
“我若敢拒絕,浣月居明日天亮前,就得從京都徹底消失。”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后怕:“秋水和老鴇這幾日都沒露面,依我看,八成是栽在了他手里。”
“很可能已經(jīng)死了...”
話音落下時,姚靈溪緩緩轉(zhuǎn)身看向了河中心的那艘畫舫,眉宇之間不自覺的流露出一絲忌憚。
“可他現(xiàn)在失寵了啊!無官無職,不過是個閑散勛貴,我們至于這么怕他?”
“背后的金主們也不會坐視不理吧?”青年有些不甘的握了握雙拳,顯然并不服氣。
“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姚靈溪搖了搖頭,神情凝重得像是壓了塊石頭,“你見過哪個失寵的朝臣,敢這么行事張揚?”
“北境的傳聞聽得還少么?他曾僅憑著一槍一馬,就嚇退了燕軍十萬鐵騎!你以為光靠膽識就能做到嗎?!”
“這樣的人,豈是輕易能扳倒的?!”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語氣里多了幾分釋然:“再說,那些金主們只認(rèn)銀子,絕不會為了一個浣月居,跟畫舫上那位真的撕破臉。”
“犯不著,也沒那個膽子。”
“那我們的人就白死了?”青年還是不服,聲音里帶著最后的倔強。
姚靈溪眼神冷了幾分,瞇起眼看向河面:“秋水本就是外聘來的,她的生死與浣月居無關(guān)。”
“至于老鴇...”她深吸一口氣,語氣里沒了半分溫度,“她早就投靠了齊泰,卻瞞著我這么久,那是她咎由自取,死有余辜!”
她轉(zhuǎn)身看向青年,語氣斬釘截鐵:“記住,從今往后,秋水和老鴇的事誰也不許再提!”
“就當(dāng)這兩個人,從未在浣月居出現(xiàn)過!李景隆不是我們能得罪得起的人,這一點必須明白!”
“寧可跟他成為陌路,也千萬別成為敵人!”
說話間,漆黑的河面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只小船,正在向著河中心的畫舫緩緩駛?cè)ァ?/p>
姚靈溪眉頭微皺,眼中閃過一抹遲疑,接著迅速轉(zhuǎn)頭壓低聲音看向青年:“立刻傳令下去,讓河面上所有的船全都撤回來!”
“今夜發(fā)生的事,誰也不準(zhǔn)對外說半個字!想活命,就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隨著話音落下,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頭也不回的離開,將心中所有的疑問全都拋之腦后。
夜風(fēng)卷起她的裙角,帶著河水的涼意,可她卻不敢有半分停留。
李景隆的心思深不可測,那艘小船上的人是誰,她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有些事,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
夜色如墨,河面上的風(fēng)裹挾著水汽,吹得畫舫窗欞輕輕作響。
李景隆獨自坐在桌前,指尖捏著酒杯,目光卻落在艙外晃動的水光上。
直到一陣輕緩的腳步聲從跳板傳來,他的嘴角才終于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
黑袍人影踏上畫舫甲板,帽檐壓得極低,遮住了大半張臉。
他緩步走入船艙,抬手掀落帽子,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冷峻面龐——正是魏國公徐輝祖。
艙內(nèi)燭火跳躍,映得他眉宇間的凝重愈發(fā)清晰。
“徐兄請。”李景隆笑著將對座的酒杯斟滿,抬手邀請徐輝祖落座,“嘗嘗這新釀的梅子酒,味道還不錯。”
徐輝祖在對面坐下,目光掃過滿桌精致的小菜,卻沒有動筷的心思。
稍作遲疑后,他直接開門見山:“李兄今夜突然相邀,還特意選在這河心畫舫,究竟有何要事?”
話音剛落,侍立在李景隆身后的福生便轉(zhuǎn)身走出艙外。
他的眼神銳利如鷹,先掃過徐輝祖帶來的兩名護衛(wèi),見二人皆站姿挺拔、手按刀柄,才又抬眼望向漆黑的河面。
確認(rèn)四周并無異常后,他便守在了艙門旁,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艙內(nèi)只剩二人,李景隆端起酒杯晃了晃,笑意淡去幾分:“有人意圖謀反,徐兄身為國之柱石,應(yīng)該不會坐視不理吧?”
“謀反?”徐輝祖瞳孔驟然一縮,聲音里滿是震驚,“是誰?!”
燕逆之亂,已經(jīng)讓北境生靈涂炭,朝廷再也經(jīng)不起風(fēng)波。
“谷王朱橞。”李景隆緩緩?fù)鲁鏊膫€字,語氣平淡,卻像一顆石子投進徐輝祖的心湖,瞬間激起千層浪。
徐輝祖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看向李景隆的眼神里滿是不敢置信。
“不必那么驚訝。”李景隆放下酒杯,神色變得嚴(yán)肅,“削藩之策操之過急,本就引得諸王不滿,否則朱棣也不會舉兵作亂。”
“如今看來,心中不服的,可不止朱棣一人。”
徐輝祖往前傾了傾身,語氣急切:“李兄如何得知此事?消息可有憑據(jù)?”
“端午那日我入宮見了允熥殿下,是他私下告知我的。”李景隆稍作遲疑,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一相告。
“朱橞曾派人暗中聯(lián)絡(luò)允熥殿下,承諾幫他奪取帝位!”
“隨后我讓人暗中追查,發(fā)現(xiàn)朱橞不僅秘密混入天牢見過朱棣,還與江防都督陳瑄來往甚密!”
“陳瑄手握京都水師兵權(quán),若這三人人勾結(jié),后果不堪設(shè)想。”
“相信徐兄跟我一樣,也不希望燕逆死灰復(fù)燃吧?”
“他們是想扶扶允熥殿下做傀儡,實現(xiàn)自己的野心!”徐輝祖瞬間反應(yīng)過來,語氣里滿是憤慨,“簡直是狼子野心!”
“徐兄果然慧眼,一語中的。”李景隆點頭,目光落在徐輝祖臉上,“如今燕王未除,若再添一個谷王作亂,大明江山危在旦夕。”
“你我身為勛貴之后,豈能坐視?”
“那李兄打算如何應(yīng)對?是要我立刻入宮,將此事稟明陛下?”徐輝祖追問,手已不自覺地按在桌沿,似要即刻起身。
“不。”李景隆連忙擺手,眼神變得復(fù)雜,“這件事你我都不能直接露面!”
“我懷疑,令弟近來偷偷密見朱棣,恐怕也與朱橞的謀劃有關(guān)。”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劈在徐輝祖頭上,他臉色驟變,瞬間沒了血色,嘴唇動了動,卻半天說不出話來。
徐家世代忠良,若弟弟真與反賊勾結(jié),不僅徐家顏面掃地,恐怕還要落得滿門抄斬的下場。
看著徐輝祖神色恍惚的模樣,李景隆從袖中抽出一張折疊整齊的字條,輕輕推到徐輝祖面前:“徐兄無需憂心,只需將此人送入刑部大牢,此事便可迎刃而解。”
徐輝祖遲疑著拿起字條,緩緩打開,可是緊接著便睜大了雙眼,失聲驚道:“呂家子嗣?!”
“沒錯。”李景隆緩緩點頭,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厭惡,“此人仗著呂家的權(quán)勢,在京城橫行霸道多年!”
“強搶民女、欺壓百姓的事做了不少,卻因太后庇護,一直安然無恙。”
“我的人近日查到,他上月剛在城外強搶了一名民女,那女子不堪受辱,竟投河自盡了。”
“如此惡行,若再放任不管,天理難容。”
“借刀殺人?”徐輝祖遲疑了一下,很快明白了李景隆的用意。
“不錯。”李景隆笑了笑,沒有再多解釋,“徐兄只需以‘整頓京城治安’為由將他拿下,既合乎律法,又不會引人懷疑。”
“何時行動?”徐輝祖不再猶豫,語氣變得堅定。
他深知此事拖延不得,若朱橞真要謀反,多等一日便多一分危險。
“不急,先等我消息。”李景隆李景隆笑著說了一句,接著意味深長的看著徐輝祖,“徐兄就不擔(dān)心因此得罪呂家?”
“律法面前,人人平等,即便是呂家,也不能凌駕于律法之上!”徐輝祖挺直脊背,眼神堅定如鐵,義正詞嚴(yán)。
“既然有人觸犯國法,就該繩之以法!”
“好一個‘律法面前,人人平等’!”李景隆肅然起敬,起身對著徐輝祖拱手抱拳,“徐兄大義!”
“有徐兄相助,此事定能成功。”
二人又寒暄了幾句,徐輝祖這才起身告辭。
李景隆親自將徐輝祖送出了船艙,看著他乘坐小船消失在夜幕之中。
河面上波光粼粼,映著岸邊的萬家燈火,可李景隆刺客的眼神卻驟然冷得像冰。
從今日起,他便是這片河的主人。
他之所以要將浣月居收入囊中,不僅是因為河心畫舫隱秘,談事不易走漏消息,更重要的是想借此麻痹朱允炆和呂太后。
一個沉迷于經(jīng)營藝館、混跡風(fēng)塵的“閑散勛貴”,應(yīng)該能讓人放松一些戒備吧。
這場棋局,似乎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