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
見李景隆久久不語,蕭云寒試探著輕喚一聲,語氣里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探詢。
“朱棣驍勇善戰,絕非易與之輩。”李景隆這才回過神,指尖捻著酒杯輕抿一口,目光沉凝,“他敢率全部主力南下,背后必定留有后手。”
“奪取北平之事,時機未到。”
蕭云寒聞言眉頭微蹙,默默拱手行了一禮,指尖卻在袖中悄然收緊。
原以為能借獻策再立一功,此刻滿心的失望壓得他喉頭發緊,卻半句不敢多問。
“平燕之戰,少不了錦衣衛效力。”李景隆為他續上酒,酒液撞在杯壁上發出輕響,“回去告訴你的人,要隨時做好準備,我要你們做的,遠不止刺探情報那么簡單。”
“是!”蕭云寒舉杯一飲而盡,酒液灼燒著喉嚨,他抱拳起身,正欲辭別。
“魏崢死了,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身后忽然傳來李景隆的聲音,像一塊冰投入滾油,瞬間攪亂了空氣。
蕭云寒渾身一震,喉結滾動著轉回身,垂首行禮:“是。”
李景隆慢條斯理地給自己斟酒,眼簾低垂,仿佛周遭只剩酒壺與酒杯的碰觸聲。
那只小小的酒杯一點點被填滿,在蕭云寒看來,這片刻竟比一場血戰還要漫長。冷汗已順著他的額角滑進衣領。
“你應該清楚,”李景隆終于抬眼,目光如鉤,“魏崢并非燕軍奸細,罪不至死。”
“殺他,是給你機會。我答應過你的事,絕不食言。”
他早料到,身邊那些玄衣錦衛雖然為了自己可以赴湯蹈火,但終究是蕭云寒的心腹,軍中動靜早已通過密信傳到蕭云寒耳中。
“謝將軍栽培!”蕭云寒心頭一緊,“噗通”一聲單膝跪地,“卑職日后必為將軍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只求將軍...真把卑職當自己人,而非必要時隨手可用的工具...”
最后這句,他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這一路他早已看清,跟著眼前這位勛貴之后,遠比依附魏崢更有前程,他日定能青云直上。
“我身邊確需要你這樣的幫手,”李景隆瞇起眼,目光直直釘進蕭云寒眼底,“但你記著,莫要成了下一個魏崢。人活一世,選對路比什么都要緊。”
蕭云寒用力叩首,聲音因激動而發顫:“卑職謹記!定不負將軍所托!”
李景隆笑了笑,緩步走到窗前,望著空無一人的長街:“多虧你提醒,我已揪出燕軍安插在南軍中的奸細,而且還是名總兵。”
“此番你立了大功,論功行賞時,我自會為你說話。”
“謝將軍!”蕭云寒眼中瞬間亮起光,滿臉感激,暗自慶幸沒放過那些蛛絲馬跡。
“去趟北平吧。”李景隆頓了頓,聲音里裹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平安的十萬大軍未必能破城,但錦衣衛要混進去,應該不難吧?”
“將軍的意思是...”蕭云寒一愣,遲疑著比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我沒那么心狠手辣。”李景隆嘴角勾起一抹狡黠,“只需去燕王府留些痕跡,讓朱棣知道錦衣衛去過他的老巢,最好能攪得他心神不寧,非得回師北平不可。”
“卑職明白了!”蕭云寒拱手應下,轉身大步離去。
李景隆立在窗前,笑意漸濃。
蕭云寒這把暗刃,總算能真正為他所用了。
如今的錦衣衛,就像是他手中的一支特種部隊,日后必能成為他手中的王牌!
真定之危既解,他那平燕第三策“圍魏救趙”也算收了尾,還順帶拔了魏崢這根東宮妖后埋下的釘子。
可他心里清楚,南軍里藏著的妖后眼線、燕軍細作,連同真定守軍里的貓膩,怕是還不少。或許,這正是當年百萬南軍擋不住朱棣的根由。
不過如今再論對錯已無意義,他絕不能讓歷史重演,因為很多人都對他滿懷期待。
應天城外抱著女兒眺望的袁楚凝,深夜祠堂將“父親”配槍交給他的“母親”,還有那個為救他昏死在雨夜的落魄嫡孫...此時這些面孔一一在眼前閃過。
略微遲疑之后,李景隆緩緩從懷中摸出那半卷《孫子兵法》,連同那張浸過淚痕的素箋。“兵者,詭道也”那五個字,在燭火下依舊醒目。
他忽然笑了。
有這些人記掛著,這場注定驚心動魄的大戰,似乎也沒那么可怕了。
...
次日天剛亮,李景隆帶著福生和十幾名玄衣錦衛,策馬來到真定城下。
當他亮出那枚鑾金錯銀虎符時,城樓上的守將才驚覺,這位銷聲匿跡多日的南軍新統帥,竟已悄然立在城下。
守將慌忙派人通報耿炳文,望向白馬上那道身影的目光里,早已盛滿了拜服。
畢竟李景隆分兵三路化解真定之危的事跡,早已在北境傳得沸沸揚揚,無人不贊。
這份未到先得人心的勢頭,倒讓本就棘手的新舊統帥交接,似乎悄然松快了幾分。
片刻后城門大開,一隊騎兵疾馳而出。
福生眉頭微蹙,下意識便要上前護在李景隆身前,卻被李景隆抬手按住。
為首的白發老者勒住韁繩,圍著李景隆轉了兩圈,臉上不見半分表情。
此人便是如今朝中唯二的洪武老臣,長興侯耿炳文!
另一位則是曾經的羽林衛大統領,朱元璋的心腹,武定侯郭英!不過此人如今正在駐守井陘關。
耿炳文身后的部將們則個個面色鐵青,鎧甲下的拳頭攥得死緊,顯然對這位新統帥的到來很是抵觸。
“小侄見過耿老。”李景隆抱拳行禮,笑意溫和,“許久未見,北境風霜辛苦您了。”
他對這位老將,本就無半分芥蒂。
“小國公千里北上,亦是辛勞。”耿炳文白發上還沾著暗紅血漬,緩緩抱拳回禮,平靜的面容下自有久經沙場的威嚴。
“晚輩這點跋涉算什么。”李景隆的目光落在耿炳文右掌結痂的箭傷上,又瞥見鎧甲縫隙里干涸的血跡,語氣愈發懇切,“若非耿老死守至今,真定早已危殆,是我來遲了。”
“小國公言重了。”耿炳文輕輕搖頭,意味深長地打量著李景隆,“若非你急中生智,燕軍怎會倉促撤兵?你初到北境便破了燕軍不敗的神話,實在讓老夫刮目相看。”
說實話,燕軍的主動撤兵,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包括身經百戰的耿炳文,而這一切全都是因為李景隆兵分三路,一兵一卒未到真定,卻讓燕軍陣腳大亂,棄城而去。
這份手段,絕非尋常。
“耿老謬贊。”李景隆笑了笑,嘴上謙虛,眼底卻掠過一絲亮色。
“入城吧。”耿炳文淡淡說了句,調轉馬頭向城門而去。
李景隆策馬跟上,玄衣錦衛們護在兩側,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在清晨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
議事廳內,李景隆與耿炳文分坐主位,十幾名將領如鐵樁般立在廳中,竟無一人敢落座。
很顯然,雖然李景隆輕松化解了真定之危,但對于他的到來,這些將領并不歡迎,因為這似乎象征著他們和自己主將的無能,誰都不希望自己落下這樣的名聲。
耿炳文自入廳后便閉目養神,半句不言語,活像個局外人。
他心里本就憋著股氣:自己戎馬一生,如今竟要被個毫無實戰經驗的毛頭小子頂替,偏這小子還一到北境就立下奇功,一戰成名,傳出去豈不是更顯他無能?
京中那些說李景隆只會紙上談兵的傳言,此刻在他聽來,真是天大的笑話。
簡直是一群白癡!
“耿老,若無要事,不如先讓諸位將軍歇息?”李景隆實在耐不住這尷尬,“不知晚輩的住處安排在哪?”
若不是廳外福生帶著玄衣錦衛守著,怕是這些按捺不住的將領早已發難了。
他離京時就清楚,真定的交接絕不會順順當當。
“不知小國公的軍隊何時抵達?”耿炳文忽然睜眼,語氣冰冷,“既然陛下將北境兵權交給了你,不如盡早交接,老夫也好早早回京述職。”
“不急。”李景隆起身抱拳,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徑直離開了議事廳。
他已經收到消息,鐵、平、盛三人都已在返回真定的途中。
望著李景隆挺拔的背影,耿炳文微微皺眉,五指指節捏得發白,眼底翻涌的不甘幾乎要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