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不約而同地低著頭,視線死死盯著腳下的青磚地面,卻又忍不住用余光偷偷打量李景隆的動作。
只見李景隆時而端起茶杯淺啜,時而拿起一塊點心細細品嘗。
神情閑適淡然,仿佛眼前坐著的不是瀧州三司的長官,而是三個無關緊要的路人。
可越是這樣,三人心中的不安就越發強烈,坐立難安。
仿佛屁股底下不是柔軟的椅墊,而是燒紅的烙鐵。
“聽說,”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三人幾乎要被這沉默逼瘋的時候,李景隆終于再次開口。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道驚雷劃破死寂,讓三人瞬間從壓抑中掙脫出來,身體下意識地挺直了幾分。
“昨日三位帶著瀧州的大小官員,都在北門等著我?”
聽到這話,三人先是微微一怔。
隨即各自換上諂媚的笑容,連連點頭稱是。
呂宏燁率先開口,語氣恭敬:“回王爺的話,正是。”
“下官等聽聞王爺駕臨瀧州,心中萬分欣喜,特意率領各司官員前往北門迎接。”
“只為能早日一睹王爺風采,聆聽王爺教誨。”
李景隆聞言,拿起一塊蜜漬金橘咬了一口。
甘甜的滋味在舌尖化開,他卻面無表情。
看似漫不經心地打量著三人:“我一路之上喬裝而行,身邊只帶著福生一人,并未聲張。”
“你們是怎么知道我的行蹤的?”
他的語氣平淡,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看不出喜怒的笑意。
可這話一出,三人卻如遭雷擊,同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眼神中充滿了慌亂與錯愕。
張威和王彥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向坐在中間的呂宏燁,眼神里帶著幾分詢問與懇求。
李景隆將抵達瀧州的消息,他們正是呂宏燁親口告知他們的。
至于消息來源,呂宏燁卻從未細說,只說是京中傳來的密報。
此刻被李景隆當面問起,兩人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呂宏燁身上。
呂宏燁感受到兩人的目光,心頭也是一緊。
他暗自咬牙,腦海中飛速思索著說辭,額頭上的汗珠流得更急了。
見三人一個個滿頭大汗、神色慌張的模樣,李景隆忽然笑了笑,抬手擺了擺:“不必這么緊張。”
“叫你們上來,并非要追究什么,只是隨便聊聊。”
他話鋒一轉,眼神陡然變得銳利起來,“順便想問問三位,瀧州如今災禍嚴峻,盜匪橫行,百姓流離失所。”
“你們準備怎么解決眼下的危機?”
原本就無比緊張的三人,聽聞此言,臉色頓時變得越發難看,如同被霜打過的茄子。
瀧州淪落至此,他們三個作為三司主事官員,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大旱降臨,導致顆粒無收。
百姓無以為生,只能鋌而走險投靠盜匪,使得盜匪勢力日益壯大。
甚至多次沖擊州府糧倉!
這些事情,朝廷早有耳聞,只是一直未曾派專人前來問責。
如今李景隆親臨,擺明了是要過問此事。
一旦朝廷真的深究起來,他們必定吃不了兜著走。
只是三人的處境又有所不同。
呂宏燁背后靠著京都呂氏家族,族中有人在朝中擔任要職。
就算朝廷怪罪下來,也自有家族出面斡旋。
最多不過是降職調任,不至于有性命之憂。
可張威和王彥就不同了,他們出身寒門,全靠自己一步步打拼才坐到如今的位置。
身后毫無靠山,一旦出事,便是萬劫不復的下場。
因此,兩人更是本能地轉頭看向呂宏燁。
眼神中滿是急切,等待著他給出一個穩妥的回答。
呂宏燁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慌亂,遲疑了片刻后,終于緩緩開口:“王爺明鑒,瀧州今日的局面,實屬天災**,非人力所能完全掌控。”
他語氣帶著幾分無奈,卻又刻意強調自己的職責,“不過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下官等身為瀧州的父母官,自當盡心竭力!”
“為朝廷分憂!為陛下解難!”
說到這里,他話鋒一轉,臉上露出恭敬的神色:“如今王爺親臨瀧州,這正是瀧州百姓的福氣,也是下官等的幸運。”
“接下來,下官等一切都聽從王爺的調派!”
“必定竭盡全力協助王爺平定亂局,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李景隆,試探著問道:“不知王爺心中是否已有何良策?”
“下官等也好早做準備。”
李景隆挑了挑眉毛,眼神意味深長地重新打量了呂宏燁一番。
沒想到這家伙看起來緊張得不行,真到了關鍵時刻,倒是能言善辯。
三言兩語之間,既推卸了部分責任,又把自己擺在了恭敬聽話的位置上。
還不著痕跡地將問題拋回給了他,倒是個圓滑世故的角色。
“很好。”李景隆并未點破他的心思,反而笑了笑。
將手中剩下的半塊蜜漬金橘吃完后,語氣輕松地說道,“既然三位有這份心,那我就直說了。”
他話鋒陡然變得嚴肅,“如今瀧州最大的隱患,便是那些嘯聚山林的山匪。”
“我聽聞,不少百姓都是因為災荒活不下去,才被迫投靠了盜匪。”
他目光掃過三人,眼神銳利如刀:“那我想問三位,我們該怎么平定亂匪?”
“那些被逼為匪的百姓,又該放還是該殺?”
一連串的追問如同連珠炮般砸來,讓三人瞬間語塞,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神情越發緊張。
一時間,三人陷入了兩難的境地,誰也不敢輕易開口。
“你是瀧州都指揮使,掌管軍事,這事由你來說。”見三人遲遲不肯表態,李景隆的目光落在了呂宏燁左手邊的張威身上,嘴角帶著一絲似有似無的笑意。
張威心里咯噔一下,沒想到皮球突然踢到了自己身上。
他皺了皺眉頭,腦海中飛速思索著利弊。
放了?
若是輕易放過,日后恐怕會有更多百姓效仿。
盜匪勢力只會越來越大,到時候朝廷怪罪下來,他們依舊難逃其咎。
殺了?
可這些人原本都是安分守己的百姓,只是走投無路才落草為寇。
若是一概而論全部誅殺,未免太過殘忍。
而且也會寒了其他百姓的心,甚至可能引發更大的民怨。
他是武將出身,性格本就剛直,又想著在李景隆面前表現出強硬的態度,當下便咬牙說道:“王爺,既然是匪,那就該不論出身!”
他語氣堅定,帶著幾分殺伐果斷:“雖然他們曾經是百姓,但如今已然淪為盜匪!”
“劫掠州府,殘害良民,法不容情!”
“下官認為,應該一視同仁,絕不輕饒!”
“否則日后豈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找個借口與朝廷作對?!”
“所以,該...”他深吸一口氣,正要說出那個“殺”字。
坐在一旁的呂宏燁卻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同時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
張威一愣,話語戛然而止。
他轉頭看向呂宏燁,只見呂宏燁一邊咳嗽,一邊隱晦地向他使了個眼色。
張威心中一動,瞬間反應過來——自己剛才的話說得太絕對了!
若是真的將所有投匪百姓全部誅殺,傳出去對安定王的名聲也不利,這位王爺恐怕并不想落下嗜殺的罵名。
這一切,都被李景隆看在眼里,他卻假裝什么都沒有察覺。
依舊端著茶杯,神色淡然地看著張威。
張威定了定神,立刻改了口:“所以,下官認為,對于那些罪大惡極者,該殺!”
“必須殺一儆百,以儆效尤!”
“但如果是那些被逼無奈、知道迷途知返的普通百姓,理應從輕發落!”
“給他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讓他們重回正道,安心耕作。”
這番話雖然聽起來有些前言不搭后語,甚至有些自相矛盾。
但張威卻故意挺直了腰板,擺出一副義正詞嚴、公平公正的姿態。
仿佛自己從一開始就是這么想的。
李景隆聽完,緩緩點了點頭,臉上依舊看不出喜怒。
既沒有贊同,也沒有反對。
他沉默了片刻,隨即轉頭重新看向呂宏燁,眼神深邃,緩緩開口:“張指揮使說得有幾分道理。”
“不過,要平定盜匪,安撫百姓,前提是要有足夠的賑災錢糧。”
他的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我倒是想問問三位,朝廷半年前撥給瀧州的那批賑災錢糧,為何會無故缺失?”
“據我所知,那批物資的數量可不低,若是如數發放到百姓手中,本可足以緩解災情,扭轉瀧州的局面了。”
此言一出,雅間內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在座的三人再次愣住,臉色煞白如紙,眼神中充滿了驚恐。
呂宏燁還算勉強能坐得住,只是雙手緊緊攥著衣角,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
而他身旁的張威和王彥,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一般。
身體瞬間開始微微顫抖,額頭上的冷汗如同斷線的珍珠般滾落,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這個問題,可比剛才的盜匪清剿之事兇險多了!
賑災錢糧缺失,這可是掉腦袋的大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