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內,檀香燃盡的余煙在梁柱間凝滯。
李景隆的問話如一塊寒冰擲入沸油,瞬間澆熄了屋內僅存的幾分暖意。
無形的壓力如蛛網般蔓延,纏得人喘不過氣。
連窗外掠過的風聲都似帶上了幾分凜冽,刮得窗欞微微作響。
呂宏燁額角的汗珠早已沁出,順著鬢角滑入衣領,帶來一陣冰涼的黏膩。
他身旁的張威與王彥亦是面色慘白,雙手不自覺地攥緊了官袍下擺,指節泛白。
三人皆知,李景隆此問看似尋常,實則藏著雷霆之威。
賑災錢糧失蹤一案若不能給出合理解釋,今日這間客棧,便是他們的埋骨之地。
“回稟王爺!”呂宏燁猛地離座,膝蓋重重砸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將腰身壓得極低,額頭幾乎觸碰到地面,姿態謙卑到了極致。
“缺失的賑災錢糧去向尚未完全查清,但下官已循著蛛絲馬跡查到,此事與布政司參政陸源脫不了干系!”
他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顫,卻依舊強撐著理清思路。
“據下官暗訪所得,陸源在賑災糧款過境瀧州時,多次借核查之名拖延時日!”
“依下官推斷,定然是他暗中克扣、中飽私囊!”
“這才導致賑災錢糧遲遲無法發放到瀧州百姓手中,讓萬千生民在大旱之中苦苦煎熬!”
李景隆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茶蓋與杯沿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抬眼看向匍匐在地的呂宏燁,目光似鷹隼般銳利。
帶著幾分饒有深意的審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證據呢?”
這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如千斤巨石壓在呂宏燁心頭。
他慌忙抬手擦了擦額角不斷涌出的汗珠,頭又向下低了幾分,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惶恐。
“還...還在徹查之中!但下官以項上人頭擔保,定然會揪出幕后黑手,將缺失的錢糧盡數追回,給王爺一個滿意的交代!”
“只求王爺能再寬限幾日,下官定不負所托!”
“交代?”李景隆輕抿了一口涼茶,茶水的清苦并未沖淡他語氣中的冰冷。
“不是要給我交代!而是給瀧州數十萬嗷嗷待哺的百姓一個交代!”
“是給那些在烈日下啃食草根、在破廟里凍餓而死的流民一個交代!”
他將茶盞重重擱在桌案上,瓷碗與木桌相撞的聲響在寂靜的屋內格外刺耳。
緊接著話鋒一轉,語氣中多了幾分凝重:“不過眼下,追責并非首要之事。”
“當務之急,是如何籌措糧草,安撫民心,避免事態進一步惡化!”
他目光掃過三人,最終落在都指揮司使身上,眼神陡然銳利:“還有更重要的一點——瀧州匪患盤踞多年!”
“如今災情肆虐,流民遍野,正是匪患招兵買馬的絕佳時機。”
“若不能趁此時機將其徹底鏟除,日后必成朝廷心腹大患!”
此言一出,屋內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呂宏燁與其他二人相互對視一眼,皆是面露難色。
尤其是都指揮司使張威,作為主管瀧州軍事的主官,剿匪本就是他的天職。
可這些年來,匪患卻如同燒不盡的野草,屢剿不滅,反而愈發猖獗。
如今被李景隆當眾點破,他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羞愧與惶恐交織在一起,幾乎讓他喘不過氣。
“一個個都束手無策?”李景隆猛地沉下臉,眉宇間怒意漸生,厲聲喝問,“難道你們想讓瀧州所有百姓都被逼得走投無路!”
“只能上山為匪,與朝廷作對嗎?!”
他的聲音洪亮,帶著雷霆之威,穿透了樓板,清晰地傳到了一樓大廳。
此時的大廳內,正坐著數十位瀧州當地的權貴鄉紳。
他們本是聽聞李景隆駕臨,特意趕來巴結討好,卻不想恰好撞見這一幕。
聽到李景隆的怒喝,眾人皆是面露驚異,紛紛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相互交換著眼神。
有人面露惶恐,生怕禍及自身;有人則帶著幾分看熱鬧的心態,想看看這位王爺究竟會如何處置瀧州的官員。
一時間,小聲的議論聲如嗡嗡的蜂鳴般響起。
雖每個人都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數十人議論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卻也顯得頗為嘈雜。
樓下的人能隱約捕捉到樓上的只言片語,樓上的人也能清晰地聽到樓下的竊竊私語。
這間客棧,仿佛成了一個沒有秘密的地方。
所有的暗流涌動、人心惶惶,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李景隆眉頭微蹙,顯然也被樓下的議論聲所擾。
他沉默片刻,突然話鋒一轉,目光投向窗外,看似無意地問了一句:“樓下的那些人,應該都是瀧州當地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吧?”
呂宏燁愣了一下,隨即連忙應道:“是的王爺,他們皆是瀧州的鄉紳望族。”
“或是經營著田莊商鋪,或是掌控著當地的礦產資源,在瀧州地面上頗有幾分勢力。”
他臉上的緊張稍稍緩和了些許,連忙補充道:“不過跟京都里的權貴們比起來,他們不過是些土財主,算不了什么。”
“若是他們的議論吵到了王爺,下官這就下去將他們全都趕走,免得污了王爺的耳目!”
說罷,呂宏燁便已起身,快步向門口走去。
樓下的議論聲確實太過嘈雜,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讓自己被王爺訓斥的窘迫模樣,被這些鄉紳們看了去。
否則日后在瀧州官場,他怕是再也抬不起頭來。
“哦?”就當呂宏燁的手即將觸碰到門栓之際,李景隆的聲音再次響起。
他依舊端坐在桌前,一邊漫不經心地用茶蓋撥弄著碗中的茶葉,一邊看似無意地輕聲說道,“既然是當地的望族鄉紳,那他們家中,想必是糧滿倉、錢滿箱,日子過得十分富庶吧?”
聽聞此言,呂宏燁的腳步猛地一頓,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在原地。
他先是愣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困惑。
隨即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瞳孔驟然收縮,臉上露出狂喜之色。
他猛地轉過身,快步回到李景隆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禮,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回稟王爺!下官有辦法了!”
李景隆頭也沒抬,只是淡淡應了一聲:“嗯,說。”
“瀧州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
“作為土生土長的瀧州人,這些鄉紳望族理當飲水思源、同心協力,為百姓分憂解難!”
呂宏燁慷慨激昂地說著,眉宇間帶著難以掩飾的激動。
“王爺可下令,讓這些鄉紳權貴先行捐糧捐錢,暫解賑災之急。”
“待日后下官將缺失的賑災錢糧盡數追回,再如數奉還于他們,絕不會讓他們蒙受半點損失!”
他越說越興奮,只覺得這個辦法堪稱完美。
既解決了眼前的賑災困境,又不得罪李景隆,還能讓這些鄉紳們在李景隆面前留下一個愛國愛民的好印象,簡直是一舉三得。
“這個辦法不錯。”李景隆終于抬起頭,看向呂宏燁的目光中帶著幾分贊許,滿意地點了點頭。
“既解了燃眉之急,又能讓這些鄉紳們為瀧州百姓出一份力,甚好。”
說罷,他直接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錦袍,邁步向外走去:“走,這就去找他們談談。”
呂宏燁三人見狀,各自松了一口氣,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他們連忙緊隨其后,跟著李景隆來到了二樓的欄桿處。
李景隆雙手托在雕花欄桿上,目光緩緩掃過一樓大廳中的所有人。
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眼神中卻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大廳內的鄉紳們見李景隆現身,皆是愣了一下。
隨即紛紛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對著二樓的李景隆恭敬地行禮,口中齊聲道:“參見王爺!”
此起彼伏的問候聲在客棧大廳中回蕩,帶著幾分刻意的恭敬與藏不住的忐忑。
一時間,原本嘈雜的大廳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眾人行禮的窸窣聲,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
空氣中,似乎又彌漫開一股無形的張力,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著這位京中王爺的下一步動作。
李景隆倚在二樓雕花欄桿上,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的笑意,目光卻如探照燈般緩緩掃過樓下眾人。
他的視線在每個人臉上短暫停留,似在審視,又似在安撫。
語氣親和得如同老友閑談:“諸位都久等了吧?”
“今日天氣晴好,都別急著走啊,留下吃完午膳再說。”
“多謝王爺厚愛!”眾人連忙再次躬身致謝,腰彎得更低了。
可誰也不敢真的領這份情,畢竟方才樓上的雷霆之威還歷歷在目。
此刻的溫情更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李景隆仿佛看穿了眾人的心思,嘴角笑意不變,話鋒卻陡然一轉,直奔主題:
“諸位都是瀧州地面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想必也知曉如今瀧州的境況。”
“百年大旱肆虐,田地龜裂,莊稼顆粒無收。”
“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只能啃食草根樹皮度日,甚至有不少人凍餓而死在路邊,實在是慘不忍睹。”
他的聲音漸漸沉了下來,帶著幾分痛心疾首:“更可恨的是,匪患猖獗且趁火打劫,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這讓本就苦不堪言的百姓更是雪上加霜,如今的瀧州,早已是民不聊生,人心惶惶。”
說到這里,他話鋒一頓,目光陡然變得銳利起來,掃過眾人的眼神中多了幾分不容置疑的威嚴。
“身為瀧州的鄉紳望族,諸位世代受朝廷恩惠,坐擁良田千頃、家財萬貫。”
“如今百姓深陷水火,你們是不是也該表示一下,為瀧州百姓出一份力?”
大廳內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面露難色,相互交換著眼神,誰也不敢先開口。
他們心里清楚,“表示一下”這四個字,絕非小數目。
李景隆仿佛沒看到眾人的窘迫,繼續說道:“也不用太多,只需要將朝廷下撥的賑災錢糧丟失的那一部分補齊便好。”
“這些錢糧本就是用來救濟百姓的,如今被奸人克扣,你們先行墊付,也算是替朝廷分憂,替百姓解難。”
他頓了頓,補充道:“至于具體誰出多少,你們自己商量著定奪。”
“決定好之后,都去呂大人那兒登記造冊,朝廷自會記下你們的功勞。”
“日后災情緩解,丟失的錢糧追回,定然會如數奉還,絕不會讓你們白白損失。”
最后,他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語氣中帶上了一絲不容置喙的壓迫感。
“不過此事事不宜遲,災情不等人,百姓更等不起。”
“諸位要盡快商議妥當,千萬別拖后腿,耽誤了賑災大事。”
雖然他自始至終都面帶笑容,可字里行間的威懾力卻如泰山壓頂,讓在場的鄉紳權貴們喘不過氣。
誰都聽得明白,這哪里是商議,分明是命令。
安定王親自開口,誰敢拒絕?
除非是嫌自己的命太長。
“我等自當竭盡全力,為王爺分憂,為百姓解難!”
短暫的沉默之后,眾人紛紛躬身答應。
只是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僵硬得如同面具一般。
他們心里清楚,這筆錢一旦拿出去,能不能追回來還是未知數。
可面對李景隆的威壓,他們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再起身時,眾人看向呂宏燁的眼神中已經充滿了怨毒與不甘。
剛才呂宏燁在樓上那番“同心協力,共助百姓”的慷慨陳詞,樓下的人聽得一清二楚。
此刻所有人都明白,是呂宏燁這個家伙,為了討好王爺,把他們給賣了!
若不是他出了這個餿主意,王爺怎會突然想到向他們“借糧借銀”?
呂宏燁感受到樓下射來的一道道怨毒目光,只覺得后背發涼。
心里把李景隆罵了千百遍,臉上卻只能強裝鎮定,擠出一絲苦澀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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