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瀧州城籠罩在沉沉的寂靜之中。
唯有城頭的戍卒手持火把,警惕地巡視著,火光在夜色中搖曳,映照著斑駁的城墻。
客棧內,李景隆斜倚在椅子上,冷冷的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那名呂家門客。
福生大步上前,一把扯掉塞在中年人口中的破布。
中年人猛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劇烈地咳嗽起來,胸腔起伏不定,臉色因缺水而顯得格外蒼白。
他惶恐地低下頭,長時間被破布堵塞口鼻,讓他忍不住干嘔了幾聲,神情狼狽不堪。
剛才被押上樓時,他曾奮力掙扎,導致右臂的傷口再次崩裂,鮮血順著指尖滴落,在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污漬。
“既為呂家門客,為何會出現在亂匪老巢中?!”李景隆率先開口,聲音低沉而冰冷,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利刃,劃破了屋內的沉寂。
中年人肩頭微微顫抖了一下,像是被這股氣勢震懾。
但卻依舊垂著頭,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擺明了不愿配合。
李景隆瞇了瞇雙眼,眼中寒光更盛,再次追問,語氣越發凌厲:“瀧州之亂,是否與京都呂家有關?!”
這一次,中年人遲疑了片刻,緩緩抬起頭。
看向李景隆的眼神中帶著一絲刻意裝出來的茫然,嘴唇動了動,卻依舊沒有吐出半個字。
一旁的福生見狀,眼神中閃過一抹濃烈的殺意。
左手大拇指輕輕一彈,腰間的佩刀“嗆啷”一聲彈出半寸。
寒光乍現,逼人的鋒芒讓屋內的溫度都仿佛降低了幾分。
“王爺誤會了...”中年人渾身一震,顯然是被這刀光嚇破了膽,終于開口求饒。
聲音沙啞干澀,“在下早已不是呂家門客...”
聽聞此言,李景隆頓時眉頭緊鎖,臉上瞬間閃過一抹明顯的失望。
他原本滿心期待,以為能從這人身上找到呂家參與瀧州叛亂的證據,借此機會一舉扳倒呂家這個心腹大患。
可沒想到對方一開口就否定了與呂家的關系。
“把話說清楚!若有半句虛言,休怪我刀下無情!”福生右手按在刀柄之上,語氣冰冷刺骨,帶著不容置疑的威懾力。
中年人咽了口唾沫,面露無奈之色,眉頭緊緊鎖起。
像是陷入了痛苦的回憶,終于如實交代:
“在下曾經的確是呂家門客不假,承蒙呂家收留,待我不薄。”
“但數月前,我已被呂家趕出家門,甚至遭到追殺...”
“只因在下曾經幫助呂家家主呂思邈之子呂文業強搶民女...”
“事發之后呂文業被關入了天牢,在下也被呂家追殺,走投無路之下,才逃到瀧州,上山為匪...”
“至于呂家是否與瀧州之亂有關,那就不清楚了...”
聽到這樣的回答,李景隆臉上的失望之色更甚,忍不住重重地嘆了口氣。
他原以為蒼冥山的亂匪背后有呂家撐腰,自己正好可以借平亂之機,抓住呂家的把柄,趁機將這個盤踞朝堂多年的龐然大物扳倒。
可結果卻并非他預想的那樣,眼前之人不過是呂家棄子,瀧州之亂似乎與呂家毫無關聯。
說起來,眼前這人淪落至此,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他當初借刀殺人,設計將呂文業送入天牢之事引發的連鎖反應。
想到這里,李景隆心中一陣失落,原本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一盆冷水澆滅。
“不過王爺若是想對付呂家,在下倒可以告訴王爺另一件隱秘。”中年人似乎敏銳地察覺到了李景隆的失望與不甘,突然話鋒一轉。
他緩緩抬起頭,眼神變得無比認真,語氣篤定地說道:“這件事,絕對可以讓呂家陷入萬劫不復的覆滅危機!”
正沉浸在失望中的李景隆不由得一愣,眼中的失落瞬間被驚訝取代。
他猛地坐直身體,緊緊盯著中年人,急切地追問道:“什么隱秘?!”
中年人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神色,并未直接回答。
而是抬起頭,直視著李景隆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談起了條件:“不知王爺是否愿意饒在下一命?”
“只要王爺答應不殺我,再給我一條生路,我便將這隱秘和盤托出。”
李景隆面無表情地看著中年人,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將他的心思看穿。
沉吟片刻后,他緩緩開口,字字斬釘截鐵:“如果你透露的隱秘的確對本王有用,能扳倒呂家,你不光可以活命,本王還會給你安排一處隱秘的住處!”
“讓你今后不必再躲躲藏藏,安穩度日。”
“好!”中年人猶豫了一下,顯然是在權衡利弊,片刻后終于重重地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在下曾奉呂家家主呂思邈的密令,暗中追殺過孝康皇帝的舊部!”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驚雷,震得整個客房都仿佛安靜了下來。
李景隆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雙目圓睜,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震驚。
一旁的福生也是臉色大變,瞳孔驟縮,死死地盯著中年人,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孝康皇帝的舊部?!
呂思邈為什么會下這樣的密令?!
他想隱瞞什么?!
“為什么?!”
李景隆眉頭擰成川字,深邃的眼眸死死鎖住對面的中年人。
語氣沉得像是淬了冰,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中年人聞言遲疑著搖了搖頭,渾濁的眼珠轉動著,像是在翻找久遠記憶里的碎片。
“不知道...”他聲音干澀沙啞,帶著幾分恍惚,“我只記得,當時那些要殺的人,都曾跟著孝康皇帝去過陜西...”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記不太清了。”
“我記得,孝康皇帝那次巡視陜西回京后沒多久,就染上了怪病。”中年人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愈發低沉。
“一開始只是風寒,誰料越治越重,纏綿病榻近一年,終究還是去了...”
他說這話時,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懼,仿佛那段往事帶著噬人的寒意。
李景隆的心猛地一沉,他向前傾身,幾乎湊到中年人面前,壓低聲音追問:“呂家派你刺殺孝康皇帝舊部,是在他死之前,還是之后?!”
“之后!”中年人幾乎沒有思索,語氣卻異常肯定,“而且就在孝康皇帝去世的同一個晚上!”
他瞳孔驟然收縮,顯然那段驚心動魄的記憶刻骨銘心。
“我記得清清楚楚,那道密令來得急如星火,呂家老二親自傳的話!”
“說事關重大,必須連夜動手,一個都不能留!”
李景隆眉頭緊鎖,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后背瞬間被冷汗浸濕。
如果中年人所言非虛,那朱標的死絕非簡單的病逝!
呂家為何要在朱標剛病逝的夜里,就急著刺殺他的舊部?
而且偏偏是那些跟隨他去過陜西的人?
這背后定然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朱標那場突如其來的怪病,恐怕也與陜西之行脫不了干系!
一個大膽的猜測在李景隆腦海中成型,有人在陜西對朱標下了手腳!
而那些舊部要么知曉內情,要么就是潛在的威脅,所以呂家才急于斬草除根!
而能驅使呂家如此行事的,除了權傾朝野的呂太后,還能有誰?
李景隆只覺得頭皮發麻,忍不住將前后諸事串聯起來。
朱標蹊蹺病逝,嫡孫朱允熥被軟禁東宮,庶孫朱允炆被冊封為皇太孫...
這一連串的變故,哪里是什么天意使然,分明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
這件事太大了!
一旦曝光,足以動搖大明根基,讓天下陷入血雨腥風!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重新變得銳利如刀,冷冷盯著中年人:“刺殺孝康皇帝舊部,豈能不留痕跡?太祖皇帝當年就沒有派人徹查此事?!”
中年人臉上露出遲疑之色,斟酌著答道:“好像查過...當時京都風聲鶴唳,錦衣衛四處抓人。”
“但我們得手后就按呂家的吩咐,躲到了西北,足足避了三年風頭。”
“至于后來查得怎么樣,在下確實不知。”
“三年后回到京都,我也不敢多問,只當自己從未做過那些事...”
他嘆了口氣,眼神里滿是悔恨,“可呂家倒好,居然想卸磨殺驢,派人追殺我滅口!”
“既然他們不仁,就別怪我不義!”
李景隆沉默良久,房間里只剩下窗外偶爾傳來的蟲鳴,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他深知此事的嚴重性,一旦泄露半句,必然會引發滔天巨浪。
“這件事,除了這間屋子里的人,絕對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李景隆轉頭看向中年人,語氣凝重到了極點。
“哪怕是你的至親骨肉,也不能透露分毫!”
“否則,就算我想救你,也回天乏術,你聽清楚了嗎?!”
中年人渾身一震,連忙用力點頭,眼中滿是敬畏:“在下明白!絕不敢泄露半個字!”
他看得出來,李景隆已經相信了他的話,而這也是他唯一的活命機會。
李景隆滿意地點了點頭,抬手擺了擺,向侍立在旁的福生使了個眼色。“你暫且保住了性命。”
他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不過你現在還不能走,我會給你安排一處安全的藏身之所。”
“等我查清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再決定你的去留。”
李景隆頓了頓,目光銳利如鷹,“希望你說的都是實話,若有半句虛言,后果你承擔不起。”
“在下以項上人頭擔保,所言句句屬實,絕無半分編造!”中年人被福生解開繩索,活動了一下麻木的手腳。
當即對著李景隆恭敬地行了一禮,神色無比堅定。
李景隆不再多言,揮手示意他退下。
福生上前一步,冷冷道:“走吧。”
中年人不敢耽擱,低著頭跟在福生身后,腳步踉蹌地離開了客房。
房門被輕輕帶上,房間里重新恢復了寂靜。
李景隆知道,在事情查清之前,這個中年人必須交由夜梟司嚴密看管。
既不能讓他跑了,也不能讓他被別人滅口。
他獨自在房間里踱來踱去,青石板地面被踩得發出沉悶的聲響。
燈光下,他的臉色陰晴不定,時而凝重,時而閃過一絲狠厲。
如果心中的猜測是真的,那他要對付的就不只是呂家這一族,還有那位身居高位、手握重權的太后!
這場爭斗,注定是你死我活,一旦踏上,便再無回頭之路。
李景隆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夜風帶著幾分涼意撲面而來,稍稍驅散了些許心頭的燥熱。
他望著遠處瀧州城的萬家燈火,眼神變得無比深邃。
朱標之死、朱允熥被囚、賑災錢糧被貪...
這一切的背后,似乎都有一張無形的大網,而編織這張網的,正是以呂太后為首的呂氏集團。
他必須步步為營,小心謹慎,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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