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
沉寂許久。
“此事怨不得旁人,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敝煸薀讎@了口氣,終于開口。
聲音輕飄飄的,像是要被風吹散。
“若不是我一時糊涂,私藏軍械,今日也不會被軟禁在這王府之中,進退兩難...”
“殿下!”李景隆瞇了瞇眼睛,語氣鄭重,“事已至此,說這些已無用。”
“我既答應幫你洗脫罪名,便一定會說到做到?!?/p>
“只是有一句話,我必須叮囑你...”
“私藏軍械這四個字,從今往后,你要爛在肚子里,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也萬萬不能承認!”
這是保命的根本,也是翻盤的關鍵。
一旦承認,便是鐵證如山,任誰也無力回天。
朱允熥身體一僵,緩緩點了點頭。
李景隆看著他落寞的背影,心頭微動,又補充了一句:“還有一件事,我忘了說。”
“那名天策營的徐千戶,在我趕到杭州城之前,便已被人殺人滅口。”
“就是死于吏部那名官員的隨從之手,下手干凈利落?!?/p>
朱允熥渾身一顫,猛地回頭看向李景隆,眼中滿是驚異。
“這一次,他們是來真的。”李景隆的聲音冷硬如鐵,“所以,我們接下來的每一步...”
“都必須步步為營,謹慎應對,絕不能露出半點破綻。”
“我會盡全力查出這一切的幕后主使,殿下再給我一些時間。”
話音落下,李景隆不再多言,起身向門口走去。
步伐沉穩而堅定,每一步都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就在他即將跨過門檻時,朱允熥忽然開口。
聲音低沉,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是皇兄...下的令吧?”
李景隆的腳步猛地頓住,背影僵了一瞬。
他沒有回頭,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他應該已經猜到我已決意追隨殿下?!?/p>
“所以,才會起了殺心?!?/p>
普天之下,能同時調動天策營、吏部官員、號令地方三司的。
除了當今天子,還能有誰?
“放眼如今的朝堂,除了他,不會有第二個人了?!敝煸薀卓嘈α艘幌?,聲音中帶著幾分自嘲。
李景隆轉過身,看著他,目光銳利:“這恰恰證明,他怕了?!?/p>
“怕你羽翼漸豐,怕你威脅到他的皇位,怕這萬里江山,終究會易主?!?/p>
朱允熥慘然一笑,抬頭看向李景隆,眼中帶著一絲決絕:“如此,此事便拜托九哥兒了?!?/p>
“能不能活著走出這座王府,能不能洗刷這冤屈,就全仰仗九哥兒了。”
“有我在,殿下便不會有事?!崩罹奥S地有聲,留下這句承諾,便毅然轉身,大步流星地向著王府外走去。
他早已安排妥當,讓福生帶著那名吏部官員的畫像,去尋夜梟司總舵找平安。
憑著那幅畫像,天亮之前,定能將那名潛到杭州,暗中統籌一切的吏部官員揪出來。
夜色如墨,很快就將他的身影徹底吞沒。
唯有那堅定的腳步聲,久久回蕩在寂靜的庭院中。
朱允熥站在門口,望著李景隆遠去的方向,眉頭依舊緊鎖,神色凝重得如同窗外的夜色。
他曾無數次幻想過,有朝一日能奪回本該屬于自己的一切。
可他從未想過,這場爭斗,會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甚至要以生死相搏。
而轉念一想,他又明白,自古以來,皇權之爭,從來都是血雨腥風,容不得半分情面。
一念及此,朱允熥的心頭便沉甸甸的,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殿下不必憂心?!毙燧x祖默默地走到他身邊,語氣沉穩,“李兄雖行事有時張揚,卻素來言出必行?!?/p>
“他既然應下此事,便定會全力以赴?!?/p>
頓了頓,徐輝祖又補充道:“我相信他,他也從未讓人失望過。”
朱允熥沒有說話,只是仰頭望著沉沉的夜空。
云層厚重,將星月遮得嚴嚴實實,看不到半分光亮。
直到今夜,他才真正確定,魏國公徐輝祖,已然選擇站在了他的陣營之中。
他不知道李景隆用了何種手段,說服了這位素來忠于皇權的國公爺。
但他清楚,徐輝祖的倒戈,意味著什么。
徐輝祖手握金吾衛兵權,如果選擇站在他這邊,便等同于整個金吾衛,都成了他的后盾。
一股暖流,忽然從心底涌起,驅散了幾分寒意。
朱允熥緊緊攥了攥拳頭,眼中漸漸重新燃起一絲光亮。
有李景隆運籌帷幄,有徐輝祖作為后盾,縱使前路荊棘叢生,他也未必沒有一搏之力。
夜風呼嘯,卷起漫天寒意。
但朱允熥的心中,卻悄然生出了幾分底氣。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關上了書房的木門,將身后那無邊的黑暗,徹底隔絕在了門外。
燭火搖曳,映著他無比堅毅的臉龐,仿佛預示著,一場席卷京都的風雨,即將來臨。
...
殘夜將盡,寒星寥落。
京都最負盛名的望星樓,此刻正矗在沉沉夜色里,像一柄刺破天幕的孤劍。
三樓臨窗的雅間內,四面雕花木窗盡數敞開。
凜冽的夜風裹著初冬的霜氣,毫無遮攔地灌進來。
卷得桌上的燭火明明滅滅,映得窗邊那道身影忽明忽暗。
李景隆獨自坐在窗前,玄色勁裝的衣角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他抬手端起酒杯,指尖觸到冰涼的瓷壁,卻渾不在意。
寒意順著指尖蔓延,一路鉆進四肢百骸,反倒讓他混沌的頭腦愈發清明。
望星樓,是京都城最高的酒樓,站在這里,能將半個京城的夜景盡收眼底。
尋常時日,這里總是賓客滿座,絲竹之聲不絕于耳。
可今夜,整座樓里靜得只剩下風聲。
他已經包下了整座漏,而且清退了樓里所有的掌柜、小二和雜役。
只留了一座空蕩蕩的酒樓,等著該來的人。
桌上擺著四樣精致的小菜——醬鴨、鹵豆干、涼拌筍尖,還有一碟花生米。
都是望星樓的招牌下酒菜。
旁邊立著兩壺封泥已拆的陳年花雕,酒液澄澈,酒香醇厚。
只是此刻,兩壺酒都已見了底,空酒壺歪歪斜斜地倒在桌上,濺出的酒漬在燭火下泛著微光。
李景隆拿起其中一只空壺,晃了晃,又失笑著放下。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他知道,從他策馬踏入京都城門的那一刻起,消息就定然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入了皇宮。
朱允炆,想必早已知曉他回來了。
此時的望星樓外,怕是早已布下了天羅地網。
暗哨的眼睛,定然像鷹隼一樣,死死盯著這間雅間,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可那又如何?!
李景隆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
他就是要在這里,審結這樁牽連甚廣的大案。
他就是要告訴那些藏在暗處的人,他李景隆回來了,誰也別想動吳王府的人。
朱允炆若是想阻止,那就只管放馬過來。
他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不能為李景隆洗清冤屈,那就不如一戰!
即便成為一個被人罵上千年的亂臣賊子,那又如何?!
反正他已經無法回到過去,也沒想過回去。
時間,在這無邊的寂靜里,過得格外磨人。
像是很慢,慢得能聽見燭火燃燒的噼啪聲,慢得能數清窗外飄落的霜花。
又像是很快,快得兩壺烈酒見了底,快得東方的天際,漸漸泛起了一抹極淡的魚肚白。
就在那抹魚肚白漸漸暈染開來,將夜色撕開一道口子的時候,望星樓外,終于傳來了動靜。
一陣沉穩的腳步聲,混雜著衣袂摩擦的輕響,從街面上傳來,由遠及近。
李景隆微微側耳,嘴角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效益。
他能聽得出來,來的人,足有數十之眾。
但他依舊端坐不動,靜靜地望著窗外,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幾分。
很快,腳步聲停在了望星樓的門口。
三道身影,徑直踏著樓梯,快步走向三樓。
剩下的人,則如松柏般肅立在樓外,背對著酒樓的大門,緊盯著四面八方的街巷。
這些人身姿挺拔,氣息凜冽,眼神銳利如刀。
但凡有任何人敢靠近這望星樓半步,等待那人的,必將是一場不死不休的血戰。
腳步聲,終于從身后傳來。
一步一步,踏在木質的樓梯上,在這寂靜的黑夜里聽著讓人渾身難受。
李景隆抿嘴一笑,眉宇間連日來積攢的凝重,直接散去了大半。
他習慣性地伸手去拿桌上的酒壺,指尖觸到的,卻是一片冰涼的空寂。
他這才想起,兩壺酒,早已被他喝了個精光。
忍不住搖頭失笑后,重新緩緩靠回椅背。
背脊挺得筆直,目光沉沉地望著窗外那片漸漸亮起來的天際。
“少主。”
一聲低沉的稟報,在身后響起。
這是福生的聲音,與他一同前來的,還有一直留守在京都的平安。
李景隆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嗯”了一聲。
很快,福生和平安二人,一左一右,押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徑直走到了李景隆的面前。
那人穿著一身紫色的錦袍,此刻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樣子。
發髻散亂,面色慘白如紙。
緊接著便被福生和平安按著肩膀,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雙膝落地的瞬間,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那人臉色蒼白,整個人抖得如同篩糠,連頭都不敢抬。
福生垂首躬身,默默地從懷中取出一卷油紙,小心翼翼地展開。
里面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畫像。
他捧著畫像,恭敬地遞到李景隆面前的桌上。
畫像上的人,赫然便是跪在地上的這人。
李景隆這才緩緩收回目光,低頭掃了一眼桌上的畫像。
接著又抬眼,面無表情地看向地上瑟瑟發抖的人。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人心。
那人并沒有抬頭,可是感受到一抹銳利的目光時,還是忍不住渾身一顫。
于是頭埋得更低,幾乎要貼到地上。
“抬起頭來?!崩罹奥〉穆曇?,不高,卻帶著一股懾人的威壓,像是淬了冰。
“叫什么名字?官居幾品?”
那人渾身一震,肩膀抖得越發厲害,嘴唇哆嗦著,好半天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句還算完整的話。
“下...下官秦平...”
“隸屬吏部文選清吏司,任...任員外郎...”
“官...官階從五品...”
“從五品?”李景隆嗤笑一聲,嘴角勾起一抹濃濃的譏諷。
接著目光冷冷地盯著秦平那布滿冷汗的額頭,字字如刀,“一個區區從五品的小官,就敢跑到杭州府?!?/p>
“聯合杭州三司的主官,陷害當朝親王,陷害孝康皇帝的嫡子?!”
“秦平,你好大的膽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