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隆站在原地,目光平靜地看著地上緩緩抽搐的楊安。
看著那漸漸黯淡下去的眼神,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
只是,他握著拳頭的手,指節卻已微微泛白。
這一刻,李景隆的心境,早已與方才截然不同。
他怎么也沒有想到,朱允炆為了阻止他繼續追查下去,為了斬斷杭州一案的所有線索。
竟然會如此果決,如此狠辣,居然親手殺了楊安!
楊安一死,死無對證。
杭州之事的幕后主使,便再也無從查起。
潛藏在暗處的黑手,也得以安然無恙。
楊安剛來的時候,他的確清楚的看到了楊安臉上的悔恨。
或許那悔恨根本不是對自己所做之事的懺悔,而是后悔為朱允炆和齊泰盡心盡力辦差,最終卻被當成了棄子,被推出來頂下了所有罪責。
可能楊安早就料到,自己選擇答應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會是這樣的下場。
但即便早知如此,依然沒得選。
那他自己呢?
他不也是一枚被朱允炆丟棄的棄子么?
想到這些,他的心中不禁唏噓冷笑。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再次落在朱允炆的身上。
看著那張依舊帶著幾分年輕氣盛,卻已然暗藏殺伐果斷的臉龐。
他突然覺得,自己似乎有些不認識眼前的這位天子了。
那個曾經在太祖靈前哭得撕心裂肺,那個曾經對臣子溫和有禮,甚至帶著幾分優柔寡斷的朱允炆。
仿佛在一夜之間,長大了。
不,或許不只是長大。
是變得更有心計,也更心狠手辣了。
一股寒風輕輕追過,卷起了他的衣擺,也卷起了那股濃重的血腥氣,彌漫在每一個角落。
李景隆微微瞇起了眼睛,心中一片寒涼。
這朝堂,終究是比他想象的,要兇險得多。
“那敢問陛下,既然主犯已伏誅,吳王是不是便算洗清冤屈,沒事了?”
李景隆唇邊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稍作遲疑之后,淡淡的開了口。
他語氣平和,聽不出半分鋒芒,卻字字都像是帶著千斤重量。
朱允炆聞言,臉上的陰霾霎時散去幾分。
他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嘴角勾起一抹與李景隆如出一轍的笑意。
聲音朗朗,傳進了所有人的耳中:“那是自然!”
“朕已然知曉,吳王乃是遭奸人惡意構陷,從頭到尾,皆是身不由己,并無過錯。”
“既然真相大白,冤屈昭雪,那這件事,便到此為止吧。”
李景隆微微頷首,笑意愈深。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階下那幾個瑟瑟發抖的身影,話鋒陡然一轉,尾音拖得極長,“但...”
話音未落,他已闊步朝著石階之上走去。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便見他抬手,動作干脆利落,從一旁侍立的平安腰間,直接拔出了那柄寒光凜冽的佩刀。
寒刀出鞘的清脆聲響,在這死寂的庭院之中顯得格外刺耳。
李景隆握刀的姿勢,手腕翻轉的角度。
幾乎和方才朱允炆親手斬殺楊安時的動作,如出一轍,分毫不差。
看到這一幕,站在石階下的朱允炆瞳孔驟然一縮。
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眉頭也緊緊地擰在了一起。
身側的齊泰亦是心頭一緊,臉色倏地沉了下去。
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不定,死死地盯著李景隆手中的刀。
“裴亮、秦平之流,構陷當朝親王,攪動朝堂風云!”
“事敗之后,更是死不悔改,其罪當誅,死不足惜!”
李景隆提著刀,一步步走到裴亮等四人身邊,刻意提高了嗓音。
言語間帶著一股凜然的殺氣,震得人耳膜發顫。
“杭州三司主官,非但與這伙奸佞同流合污,更是心狠手辣,草菅人命!”
“為了掩蓋罪行,他們不惜殺人滅口,屠戮忠良!”
“連那些為吳王鳴冤叫屈的無辜百姓,都慘遭他們的毒手!”
“這般惡貫滿盈之徒,更是死有余辜!”
他的話音鏗鏘有力,字字誅心,落在裴亮四人耳中。
只聽得他們面如死灰,渾身抖得如同篩糠,癱在地上,連一句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
“故,安定王李景隆,在此代天子執法,宣判裴亮、秦平等四人死刑!”
“即刻斬首,以正視聽!”
最后一個字落下的瞬間,李景隆眼中寒光暴漲。
他手腕猛地一旋,手中的佩刀劃破空氣,發出一陣懾人的破空之聲。
寒光乍閃,快如閃電。
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尚未看清李景隆的動作,他的身影便已如鬼魅般,在裴亮四人的身后一閃而過。
快,太快了!
快得讓人根本來不及反應,快得仿佛只是一瞬,一切便已塵埃落定。
隨著四顆頭顱翻滾著滾下石階,在場的所有人全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驚呼聲四起。
李景隆收刀而立,手中的佩刀之上,已然沾滿了滾燙的鮮血。
鮮紅的血珠順著冰冷的刀鋒緩緩滑落,一滴、兩滴、三滴...
重重地砸在光潔的石階之上,暈開一朵朵刺目的血花,觸目驚心。
再看裴亮四人,身體不約而同地向前一傾,重重地趴在了地上,連一聲悶哼都未曾發出。
他們的脖頸之處,一道細細的血線緩緩浮現,很快便蔓延開來,染紅了身下的石階。
他們已經死了,死得干凈利落。
那一刀太快,快到幾乎沒有察覺到任何一絲痛苦,便已魂歸黃泉。
朱允炆徹底愣在了原地,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地上的四具尸體,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方才那一幕發生得太快,快到他幾乎沒有看清李景隆是如何出刀,如何收刀,那四人便已身首異處。
一股寒意,順著脊背悄然爬上,瞬間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李增枝與李芳英,更是早已被眼前這血腥的一幕嚇得魂飛魄散。
雙腿一軟,癱軟著坐在了地上。
他們瞪大了眼睛,驚愕地看著地上橫陳的尸體,臉色蒼白如雪。
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是他們第一次親眼見到李景隆殺人。
那個平日里談笑風生,看似玩世不恭的安定王,竟藏著如此凌厲狠絕的身手,如此令人膽寒的殺氣。
李景隆卻像是渾然不覺周遭的驚駭目光,他隨手將染血的佩刀丟還給平安。
動作輕描淡寫,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后,他抬腿邁過地上的尸體,腳下的靴子沾染了血跡。
在光潔的石階上,留下一個個清晰的血腳印。
他一步步走下石階,向著朱允炆走近幾步。
而后躬身行禮,動作標準,語氣恭敬:“陛下明鑒!”
“微臣幸不辱命,終于在陛下限定的期限之內,徹底查清了杭州一案!”
“既還了吳王一個清白,也還了天下百姓一個公道!”
他微微抬眸,目光與朱允炆的目光相撞,嘴角依舊掛著那抹溫和的笑意。
“而且,此番查案,還比陛下給定的期限,提前了兩日有余。”
“不知微臣的罪責,是不是也可以一筆勾銷了?”
隨著話音落下,他已緩緩直起身,抬頭看向朱允炆,笑容溫和。
眼神卻深邃如淵,讓人看不真切。
可這溫和的笑容,落在朱允炆的眼中,卻讓他忍不住心里發毛。
一股莫名的寒意從心底升騰而起。
他定了定神,強行擠出一絲笑意,緩緩點頭,聲音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僵硬。
“既然一干人犯都已就地正法,此案便算是徹底了結。”
“吳王既已無罪,李卿查案得力,先前的罪責,自然也一并赦免了。”
“多謝陛下隆恩!”李景隆揚聲道謝,再次躬身一禮。
動作一絲不茍,禮數周全得挑不出半點錯處。
待李景隆禮畢之后,朱允炆便不再多言,微微頷首之后,轉身朝著大門口走去。
身姿挺拔,步履從容,仿佛身后的血腥與殺戮,都與他毫無干系。
可就在他剛走出幾步的時候,卻又驟然停下了腳步。
“李卿。”朱允炆轉頭重新看向了李景隆,帶著幾分探究的意味。
他的目光掃過庭院中那些面色冷峻的護衛,眉頭微挑,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好奇。
“朕剛剛才發現,這里的護衛,除了平安和你那名貼身隨從之外...”
“其余的人,看著都是些生面孔啊?”
李景隆挑了挑眉毛,臉上依舊掛著那抹云淡風輕的笑容。
語氣隨意得仿佛在說一件尋常小事:“沒辦法,可能是微臣樹大招風,平日里又喜好結交天下豪杰。”
“久而久之,便總有一些志同道合之人,愿意追隨在微臣左右。”
他頓了頓,目光似笑非笑地看向朱允炆,反問道:“陛下可是對此有什么疑問?”
“沒有。”朱允炆笑著搖了搖頭,笑容客套而疏離。
他不再多言,直接轉身,帶著一眾內侍宮人,頭也不回地朝著大門外走去。
背影決絕,沒有半分留戀。
齊泰深深地看了一眼癱坐在石階上,臉色慘白的李增枝與李芳英。
眼神沉沉,帶著幾分意味深長。
接著瞇了瞇眼睛,眸中閃過一絲精光,快步轉身,緊緊地追著朱允炆的背影而去。
“齊尚書?!”
“尚書大人!”
看到齊泰離去時那諱莫如深的神色,李增枝與李芳英頓時愣了一下,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
他們對視一眼,皆是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濃濃的慌亂。
兩人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撣去身上的塵土,踉踉蹌蹌地飛奔著追了出去。
李景隆獨自站在原地,目光平靜地目送著朱允炆的鑾駕,徹底消失在府門之外。
直到那明黃色的身影再也看不見,他臉上那維持了許久的溫和笑意,才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的漠然。
他心中清楚,朱允炆一心想要維護自己仁君的名聲,絕不愿背負弒弟的污名。
更不愿讓朝堂之上的暗流涌動,徹底擺上臺面。
而他,此刻羽翼未豐,根基未穩,也同樣不想在這個時候,與朱允炆徹底撕破臉。
所以,在楊安被朱允炆親手斬殺的那一刻,他們二人之間,便已然心照不宣地達成了某種無聲的共識。
互相各退一步,點到為止,從此不再追究此事。
這場朝堂之上的交鋒,看似雙方最終以一種握手言和而告終。
可只有李景隆自己知道,從今日起,他與朱允炆之間那層薄薄的窗戶紙,便已徹底碎裂。
至此,他們徹底成為了敵人。
只是他們互有忌憚,所以才沒當場翻臉而已。
但終有一日,他們總有拔刀相向的一天。
風從殿外呼嘯而入,卷起地上的血沫,帶著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李景隆微微瞇起眼睛,望向西邊那片沉沉的暮色,眸中寒光閃爍,暗流洶涌。
這盤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