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呼嘯,夜幕深沉。
偌大的街道上,只有馬車轱轆轉動的輕響,以及龐忠帶著一種隨從快步緊隨的腳步聲。
李景隆端坐于車廂之內,微閉著雙眼。
車窗外,龐忠帶著一眾小太監氣喘吁吁地追著馬車小跑著。
那略顯狼狽的模樣,透過半掀的車簾落入他眼中,讓他忍不住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冷笑。
他豈會不知,龐忠這趟來得蹊蹺。
染坊之事剛了,宮里的旨意便如影隨形。
這背后若沒有朱允炆的刻意安排,他是斷然不信的。
或許,朱允炆早就派人跟著他到了染布坊,早就知曉了里面發生的一切。
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終于停在了宮門口。
李景隆推門下車,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皺,抬眼望向那巍峨的宮門。
夜色如墨,宮墻之上的琉璃瓦在月色下泛著冷冽的光。
朱紅的宮門緩緩開啟,仿佛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
龐忠早已候在一旁,此刻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意,大口喘著氣,臉色憋成了通紅。
然后深吸了一口氣,弓著身子上前:“王爺,請吧。”
李景隆微微頷首,一言不發地抬腳邁入宮門。
二人穿過層層宮闕,繞過九曲回廊,最終停在奉天殿外。
殿內燭火通明,將窗欞映得透亮,隱約可見一個明黃色的身影,正焦躁地踱著步子。
“王爺,陛下已等候多時了。”龐忠低聲說了一句,便躬身退到一旁,推開了殿門。
一股濃郁的龍涎香撲面而來,混雜著幾分揮之不去的焦灼氣息。
李景隆深吸一口氣,斂去眼底所有情緒,緩步走入大殿。
殿內,朱允炆身著常服,正背對著殿門而立。
聽聞腳步聲,他猛地轉過身來,臉上滿是難以掩飾的焦急。
接著三步并作兩步迎了上來,一把攥住李景隆的手腕,聲音里帶著幾分顫抖:“九哥兒!你可算來了!”
“允熥怎么樣?他...他還有沒有生命危險?”
他的目光急切,語氣焦灼,眉宇間的擔憂仿佛要溢出來一般。
任誰看了,都會贊一句兄弟情深。
可李景隆看著他這副模樣,只覺得無比滑稽可笑。
他想起阿四,想起那個渾身浴血卻依舊不肯低頭的漢子。
想起他提起自己弟弟時,那雙渾濁眼眸里迸發出的決絕光芒。
那是肯為彼此豁出性命的情誼,是刻在骨血里的羈絆。
再看看眼前這位九五之尊,口口聲聲念著弟弟的安危,可心底卻藏著深深的試探與算計。
這種拙劣的演技,又豈能瞞過他的眼睛?!
李景隆心中冷笑連連,面上卻絲毫不顯。
他微微躬身,行了個標準的君臣之禮,語氣恭敬而溫和:“陛下放心,吳王吉人天相,已然脫離危險。”
“此刻正在王府中靜養,不出旬月,便能痊愈。”
他知道朱允炆在演戲,可他不能拆穿。
在這深宮之中,在這皇權之下,有時候,演戲也是一種生存之道。
他不僅要陪著演,還要演得逼真,演得天衣無縫。
朱允炆聞言,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抬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副后怕不已的模樣。
“那就好,那就好!”
“朕這顆提著的心,總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他頓了頓,臉色陡然一沉,語氣也變得凌厲起來:“那伙殺手呢?可曾抓到?”
“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在天子腳下行刺皇室宗親?!”
李景隆垂著頭,面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自責。
聲音低沉:“回陛下,微臣已然尋到殺手的老巢,就在城西的錦云布坊內。”
“只可惜,對方個個視死如歸,根本不肯束手就擒!”
“好不容易留了個活口,還讓他僥幸逃脫了,此刻金吾衛與驍騎衛應該正在全城緝拿。”
他抬眼,迎上朱允炆的目光,繼續說道:“至于這批殺手的來歷,微臣也曾嚴密追查。”
“奈何對方有備而來,一點線索都查不到。”
“如今殺手幾乎死傷殆盡,想要追溯幕后主使,怕是...怕是沒什么機會了。”
朱允炆聽完,沉默片刻,“殺了就好!就算跑了一個也無妨,一條漏網之魚而已。”
話音剛落后,接著轉頭看向一旁侍立的龐忠,淡淡道:“賜座。”
龐忠連忙搬來一把紫檀木椅,放在李景隆身側。
李景隆謝恩落座,目光低垂,看著自己的指尖,一副束手無策的模樣。
朱允炆踱了兩步,忽然停下腳步,似是不經意地問道:“哦對了,朕方才聽聞,驍騎衛的人在北街附近,曾與這批殺手交過手?”
“據當時在場的驍騎衛所述,那些殺手直言,他們是奉了你的命令,去刺殺的吳王?”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這話問得輕飄飄的,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
仿佛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朝著李景隆當頭罩下。
果然,來了。
李景隆心中冷笑,面上卻露出一絲無奈,甚至帶著幾分委屈。
他站起身,拱手道:“陛下明鑒,這不過是殺手的詭計罷了!”
“他們自知難逃一死,便想拉微臣下水,好來個一石二鳥之計!”
他語氣懇切,字字鏗鏘:“微臣已然查明,吳王此次遇刺,并非偶然。”
“王府之中,藏有殺手的內應!”
“正是那內應,給殺手指明了吳王當時所在的位置,這才讓殺手有機可乘。”
“微臣懷疑,幕后之人此番出手,目標絕非只有吳王一人。”
“恐怕微臣也是他們的目標之一!”
“只可惜,他們的算計雖狠,卻終究瞞不過微臣的眼睛。”
說到這里,他微微嘆了口氣,語氣里滿是惋惜:“不過線索到這里,已經斷了。”
“想要查出幕后真兇,怕是難了。”
說到這里,李景隆無奈的嘆了口氣。
朱允炆看著他這副模樣,走上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溫和:“李卿不必自責。”
“你能鏟除這伙殺手,護住吳王性命,已是大功一件。”
他頓了頓,目光誠懇:“吳王那里,你也不必憂心。”
“若是他心存疑慮,朕自會親自去與他解釋。”
“別人不信你,朕信你!”
“至于那幕后主使,朕也定會派人繼續追查,定要將其揪出來!”
“就當是給你,給吳王,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李卿盡管放心!”
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同仇敵愾。
但李景隆心中卻是一陣冷笑。
他緩緩起身,再次躬身行禮,聲音恭敬:“多謝陛下信任!”
君臣二人又寒暄了幾句,不過默契的避開了刺殺事件,聊起了一些朝堂瑣事。
李景隆應付得滴水不漏,面上始終帶著溫和的笑意,心中卻早已不耐煩到了極點。
朱允炆的假仁假義,看多了,只覺得打心底里厭惡。
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終于,李景隆尋了個由頭,起身告辭:“陛下,夜深了,您也該安歇了。”
“微臣先行告退。”
朱允炆點了點頭,囑咐道:“一路小心。”
李景隆躬身行禮,轉身朝著殿外走去。
當他踏出奉天殿門檻的那一刻,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徹骨的寒意。
晚風拂面,帶著深宮的冷意,吹得他衣袍翻飛。
他抬眼望向天邊的殘月,眸色深沉如夜。
他實在想不通,當年那個溫文爾雅的皇太孫,怎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猜忌、多疑、假仁假義,仿佛渾身都長滿了尖刺。
不過,這已經不是他該關心的事情了。
他此刻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重查孝康皇帝朱標之死的秘密!
沒有人知道,在染布坊里,阿四在瀕死之際,不但供出了刺殺案的主使,還向他吐露了一個驚天秘密。
這個秘密,牽扯著八年前的那段往事,牽扯著孝康皇帝的猝然離世。
李景隆之所以守口如瓶,是因為他知道,這件事一旦泄露,必將掀起滔天巨浪,整個朝野都將為之震動。
他已經決定,要親自去一趟陜西。
既然一切的源頭都在那里,那他便去那里,撥開重重迷霧,找出當年的真相。
夜色如墨,長路漫漫。
李景隆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深宮的夜色之中。
只留下一道決絕的背影,朝著未知的前路,一步步走去。
一場席卷朝野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
...
次日薄暮,殘陽的余暉像一捧熔金,潑灑在文淵閣的琉璃瓦上。
將飛檐翹角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光暈。
晚風穿堂而過,卷著庭院里金桂的冷香,悄無聲息地漫進了三樓的書房。
書房內,燭火搖曳,映得四壁的古籍藏書影影綽綽。
李景隆獨坐在臨窗的矮桌旁,自斟自飲。
桌上只擺著兩樣小菜,一碟油燜春筍,一碟糟香鱸魚。
都是袁楚凝親手烹制的。
春筍脆嫩,鱸魚腴美,色澤鮮亮,香氣裊裊。
只是滿桌的精致,卻襯得桌前的人影愈發孤寂。
李景隆手中握著一只白瓷酒杯,酒液清冽,在杯底晃出細碎的光。
目光落向窗外,天邊的云霞正漸漸褪去顏色,被墨色的夜一點點吞噬。
想起昨夜染布坊的那場廝殺,李景隆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
經此一役,說他與吳王朱允熥反目成仇,說他暗中派人刺殺吳王的流言。
不消半日,便如冰雪遇春陽,盡數消融了。
其實從流言初起時,李景隆便沒放在心上。
他太清楚這京城的水有多深。
那些躲在暗處的人,慣會用這種卑劣手段挑撥離間,妄圖坐收漁翁之利。
他與朱允熥的交情,豈是幾句無根的流言就能撼動的?
酒杯輕磕桌面,發出一聲清脆的響。
李景隆仰頭飲盡杯中酒,喉間泛起一陣辛辣。
他現在什么都不想管,不想管朝堂上的波譎云詭,不想管那些明槍暗箭的算計。
只盼著朱允熥的傷勢能早些好起來。
只要朱允熥無礙,他便即刻動身前往陜西,去追查那件埋藏了八年的舊事。
昨夜廝殺剛歇,他便傳下命令,讓夜梟司的人傾巢而出,全力追查當年朱標巡視陜西的蹤跡。
孝康皇帝朱標,是他十分敬重的人。
若說當年的事真的毫無隱情嗎?
李景隆不信。
只是八年的時光,太長了。
長到足以讓許多鮮活的痕跡變得模糊,長到足以讓許多關鍵的線索湮沒在歲月的塵埃里。
那些當年有可能知情的人,或許早已不在人世。
那些當年的物證,或許早已化為齏粉。
想要撥開這八年的迷霧,找回當年的真相,無異于大海撈針。
李景隆喟嘆一聲,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桌上的酒壺已經空了兩個。
酒液入喉,卻像是穿腸而過的涼水,半點醉意也無。
他的眉頭微微蹙著,眼底藏著化不開的沉郁。
就在這時,樓梯上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
不疾不徐,帶著幾分沉穩。
李景隆不用回頭,也知道是福生來了。
文淵閣的三樓,除了福生和平安,旁人也不敢隨意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