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
阿四依舊艱難的向著黑暗中走著,即便每一步幾乎都要耗費全身的力氣。
“你傷得很重,殺不了任何人。”
李景隆的聲音緩緩響起,不高不低,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
在空曠的染坊里蕩開細微的回音。
他看著阿四的背影,那雙平日里總是帶著幾分慵懶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竟難得地染上了一絲復雜。
阿四的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回頭。
他的肩膀微微聳動著,像是在壓抑著什么。
過了許久,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句沙啞的話:“沒關系。”
他的聲音干得像被烈日曬裂的土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磨出來的,“反正我現在已經無牽無掛...”
話音落,他又邁開了步子,依舊走得極慢,但卻異常堅定。
李景隆看著他的背影,眸色漸深。
誰都看得出來,阿四這一去,哪里是去報仇?分明是去送死。
他不愿死在這陰暗潮濕的染坊里,不愿和那些冰冷的尸體躺在一起,于是便選了這樣一種更壯烈的方式。
提著自己的劍,去找那個毀了他一切的人。
哪怕是同歸于盡,也好過在絕望里無聲無息地腐爛。
但李景隆不贊同。
身為皇親國戚,他自小浸淫在權謀漩渦里,深知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可他看著阿四那決絕的背影,卻又偏偏理解,甚至尊重。
人活一世,總有些東西,比性命更重要。
或是仇恨,或是執念,或是那些刻在骨血里的不甘與怨懟。
換做是他李景隆,若是有朝一日落到這般田地。
家破人亡,孑然一身,怕也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染坊的風卷著血腥味掠過,吹起李景隆墨色的衣袍下擺。
他微微側過頭,目光掃過坊內橫七豎八的尸體,眼底最后一絲復雜也盡數褪去。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漠然。
夜色濃稠,如同化不開的墨。
阿四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黑暗里。
只剩下一道決絕的背影,和一陣漸行漸遠的,沉重的腳步聲。
那是呂家的方向。
隨著阿四的離開,這場針對李景隆與吳王的刺殺案,終是水落石出。
這些人,都是潛伏在京城暗處的死士,訓練有素,出手狠辣。
若不是他早有防備,調來了夜梟司的暗衛,恐怕死的就是他和吳王了。
“來人。”李景隆淡淡開口。
守在一旁的平安應聲上前,躬身聽令。
“將所有殺手的頭顱,都掛起來。”李景隆的聲音平靜無波,仿佛在說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平安遲疑了一下,立刻領命,轉身去安排。
李景隆站在原地,望著那些被割下的頭顱,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要告訴京城里所有的人,這就是招惹他李景隆的下場。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這道理,總得用血的教訓,才能讓人牢記。
不多時,一顆顆血淋淋的頭顱便被掛在了染布坊的各處。
有的懸在斑駁的院墻上,有的掛在朱漆剝落的大門上方。
慘白的面容,圓睜的雙目,在殘月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猙獰可怖。
做完這一切,李景隆才轉過身,目光落在了染坊角落的十具尸體上。
那是夜梟司的暗衛。
這場圍剿,看似是他大獲全勝,實則損失慘重。
夜梟司的暗衛,個個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精銳。
今夜一下子折損了十人,饒是他家底豐厚,也忍不住心頭一沉。
他抬手,輕輕拂去肩頭沾染的血漬,沉聲道:“帶上弟兄們的尸體,走。”
暗衛們沉默地抬起那些冰冷的身軀,跟在李景隆身后,一步步朝著染坊外走去。
就在李景隆的腳踏出染坊大門的那一刻,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突然從街口傳來。
“站住!”
一聲厲喝劃破長空,緊接著,兩隊身著鎧甲的官兵便蜂擁而至。
手持長槍利刃,瞬間將整個染布坊圍了個水泄不通,連一只蒼蠅都別想飛出去。
為首的兩人,一人身著金吾衛的緋色鎧甲。
面容剛毅,眉宇間帶著一股凜然正氣,正是金吾衛統領徐輝祖。
另一人身穿驍騎衛的玄色鎧甲,身姿挺拔,眼神銳利如鷹,乃是驍騎衛統領陸仝。
這兩人,一個是忠良之后,一個是沙場悍將,平日里各司其職,極少同時出動。
今夜為了追捕刺殺吳王的殺手,已經將整個京都搜了快整整一夜。
李景隆見狀,不由得挑了挑眉毛,腳步緩緩停下。
可徐輝祖和陸仝,此刻卻全然顧不上與他周旋。
二人的目光,剛一觸及染布坊的院墻和門楣,便瞬間凝固。
臉上的神色從最初的警惕,轉為驚愕,最后竟變成了難以置信的駭然。
連嘴巴都微微張開,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不光是他們,身后的兩隊官兵,也都看清了那懸掛著的一顆顆頭顱。
一時間,整個街口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緊接著,便是此起彼伏的驚呼聲。
有幾個年輕的士兵,甚至嚇得手里的長槍都險些掉落在地,臉色慘白如紙。
如此詭異、慘烈的場景,饒是他們這些見慣了沙場鐵血的軍人,也看得心驚肉跳,頭皮發麻。
“王爺!”
陸仝最先反應過來,他猛地回過神,快步走到李景隆面前。
目光死死地盯著那些頭顱,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是怎么回事?!”
李景隆聞言,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淡然的笑意。
他伸出雙手,慢條斯理地指了指身后的院墻和大門,語氣輕描淡寫:“刺殺吳王的殺手,都在這里了。”
他明明在笑,可說出的話,卻讓金吾衛和驍騎衛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風從街口吹過,帶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拂過每個人的臉頰,讓人渾身發冷。
陸仝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難看至極,他咽了口唾沫,也顧不上多問。
急忙帶著兩名手下,快步沖進了染坊。
徐輝祖的目光在那些頭顱上停留了許久,才緩緩收回。
他邁著沉穩的步子,走到李景隆近前,刻意壓低了嗓音,聲音里帶著一絲凝重:“這里是殺手的老巢?”
李景隆聳了聳肩,笑意不減:“也許吧。”
他頓了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輕描淡寫地補充道:“哦對,這不是全部。”
“剛剛一時松懈,跑了一個。”
他側過頭,看向徐輝祖,眼底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估計得麻煩徐兄和驍騎衛的弟兄們,去把此人抓回來了。”
周圍滿是兩隊官兵的耳目,他們二人,一個是手握兵權的金吾衛大統領,一個是身份尊貴的王爺。
平日里私交甚篤,此刻卻不得不裝作很疏離,連一句多余的話都不能說。
徐輝祖心領神會,微微頷首,沒有再多言。
就在這時,剛剛沖進染坊的陸仝,帶著兩名手下,又急匆匆地退了出來。
那兩名隨從剛一踏出染坊大門,便再也忍不住,捂著嘴,踉蹌著跑到墻角,彎下腰劇烈地嘔吐起來。
染坊里的景象,比外面還要慘烈。
遍地都是殘肢斷臂,暗紅色的血液浸透了地面。
和那些靛藍的染料混在一起,凝成了一種詭異的顏色,刺鼻的氣味更是讓人胃里翻江倒海。
陸仝的臉色也白得厲害,他強忍著腹中的翻涌,走到李景隆面前。
眉頭緊鎖,嘴唇微微顫抖著問道:“里面的人...都是王爺殺的?”
聲音里帶著一絲難以置信。
縱使他知道李景隆手段狠厲,卻也沒想到,竟能狠到這般地步。
竟將數十名殺手,盡數斬殺于此,還將頭顱懸掛示眾。
“沒錯。”
李景隆淡淡點頭,臉上的笑意依舊,眼里卻沒有半分溫度,“都是我殺的。”
“兇手可曾供出幕后主使是誰?!”陸仝猛地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著李景隆,語氣急切。
李景隆卻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略顯無奈的神色。
他攤了攤手,語氣帶著幾分嘲諷:“沒有。這幫殺手,就像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一個個骨頭硬得很,死都不肯說出幕后之人!”
他頓了頓,又道:“但也不算白跑一趟。除了跑掉的那人,其余的殺手,都已就地正法。”
“剛剛我還跟徐兄在說,逃掉的那人,還得麻煩金吾衛和驍騎衛的弟兄們,盡快緝拿歸案。”
他的語氣云淡風輕,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說完,他便抬步,朝著停在不遠處的馬車走去。
一邊走,一邊淡淡道:“沒別的事的話,本王先行一步了。”
話音落下,他便徑直穿過圍堵的官兵,頭也不回地登上了馬車。
暗衛們抬著十具尸體,緊隨其后。
徐輝祖與陸仝站在原地,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
又抬頭望了望那些懸掛著的頭顱,神色凝重得如同壓了千斤巨石。
那些頭顱在夜色里若隱若現,像是一個個索命的厲鬼,看得人心頭發緊。
就在李景隆登上馬車,正要抬腿走入車廂的時候,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突然從街口的另一端傳來。
緊接著,一個尖細的聲音劃破暮色,帶著幾分急切:“安定王留步!”
李景隆聞聲,腳步一頓,眉頭微微皺起。
他循聲望去,只見一隊太監簇擁著一個身著蟒袍的中年太監。
正急匆匆地朝著這邊趕來。
那太監面容圓潤,眼神精明,正是太監總管——龐忠。
龐忠一路小跑著過來,到了李景隆面前,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見過王爺!”
“龐公公有事嗎?”李景隆頷首示意,笑著問了一句。
“陛下口諭,召王爺即刻入宮覲見。”龐忠喘勻了氣,一本正經的宣讀著天子口諭。
聽聞此言,李景隆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剛剛端掉了殺手的藏身地點,宮里的人就來了?
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李景隆挑了挑眉毛,輕輕點頭,“好,那就請吧。”
龐忠賠著笑臉,答應了一聲,剛準備與李景隆同乘一輛馬車,可是李景隆卻招呼都不打就獨自鉆入了車廂。
隨著馬車調轉方向,徑直向皇宮駛去。
龐忠愣了一下,無奈的搖了搖頭,扭頭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染布坊門口,氣喘吁吁的向馬車追去。
夜色越來越濃,風也越來越急,吹得染布坊的門扉吱呀作響。
李景隆坐在車廂內,眸色深沉,如同一潭不見底的寒水。
他知道,朱允炆的突然召見,絕沒有那么簡單,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一場新的風暴,怕是又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