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朱允熥先是一愣,眼中滿是茫然。
隨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瞳孔驟然收縮,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他攥著叉子的手指微微發顫,聲音也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急切,“是...是跟父皇當年巡視陜西的事有關,對不對?!”
李景隆沒有回頭,只是望著庭院里漸漸飛高的蝴蝶風箏,緩緩點了點頭。
一時間,臥房里突然安靜了下來,只聽得見窗外嫣兒的笑聲和風吹過窗欞的輕響。
朱允熥看著李景隆挺直的脊背,心中翻涌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鄭重。
他將手中的碗放下,目光灼灼地看著李景隆的背影:“你放心去吧,京城里有我,不必掛懷。”
頓了頓,他又加重了語氣,字字鏗鏘,“若是父皇當年的事當真藏著什么蹊蹺,九哥兒,你一定要查下去!”
“就算...就算不是為了我,也該為了父皇,為了那段被塵封的真相!”
李景隆終于轉過身,迎上朱允熥的目光。
那雙總是帶著幾分笑意的眸子里,此刻盛滿了堅定的光芒。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低沉卻擲地有聲,像是在許下一個此生不渝的誓言:“我會的。”
這件事走到如今,早已不是當初單純幫朱允熥奪回權位那么簡單了。
八年前的那場“意外”,像一根毒刺,如今已經深深扎在他的心頭。
孝康皇帝朱標,那樣一位溫厚仁德的儲君,怎會突然撒手人寰?
他不信。
真相不該被掩埋在歲月的塵埃里,那些沉冤,總得有人來昭雪。
就在這時,庭院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臥房里的寧靜。
嫣兒正玩得興起,聽到動靜,下意識地轉過頭去。
看到來人,立刻揚起小臉,脆生生地喊道:“平叔!你怎么來了?”
“快來陪我放風箏!這風箏飛得可高了!”
來人正是平安。
他一身玄色勁裝,額角還帶著細密的汗珠,顯然是一路疾馳而來。
他沖著嫣兒勉強笑了笑,擺了擺手,腳步卻絲毫未停,徑直朝著臥房的方向快步走來。
到了門外,他斂去臉上的神色,恭恭敬敬地對著屋內行了一禮,聲音壓得極低:“少主。”
李景隆的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默不作聲地站起身,抬腳便朝著臥房外走去。
朱允熥看著他的背影,心中隱隱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握著果核的手指又緊了緊。
“少主,有消息了!”平安見李景隆走出來,立刻湊上前去。
嘴唇幾乎貼在他的耳邊,聲音低得像一陣風,“宮里的暗探傳回來消息,孝康皇帝當年巡視陜西的時候,周王朱橚,也曾在陜西境內出現過!”
李景隆的瞳孔驟然一縮,眼神中瞬間閃過了一抹殺意。
平安的聲音還在繼續,帶著幾分急促的顫音:“不僅如此,暗探還查到...”
“那段時間,周王似乎和呂后那邊,有過暗中的聯絡!”
“雖然沒有查到實據,但孝康皇帝之死,種種跡象都指向...”
后面的話,平安沒有說完,可李景隆已經明白了。
他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他怎么也沒想到,這件事竟然還牽扯到了藩王,而且還是那個一直被朝廷通緝、銷聲匿跡多年的周王朱橚!
呂后、周王...
這兩個原本不可能同時綁在一起的名字在他的腦海里不斷盤旋。
像兩張無形的網,將八年前的那場迷霧,罩得愈發嚴實。
看來,這趟陜西之行,是非去不可了。
李景隆定了定神,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臉上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他對著平安微微頷首,示意他稍候,這才轉身重新走進臥房。
朱允熥正滿目期待地看著他,眼神里帶著幾分焦灼的探尋。
“殿下,”李景隆的聲音依舊平穩,只是眉宇間多了幾分倉促,“我該走了。”
“等我從陜西回來,再來看望殿下。”
“可是查到什么線索了?”朱允熥的目光掃過門外正垂首侍立的平安。
心頭的預感愈發強烈,忍不住急切地追問。
“算是有了些眉目,”李景隆笑了笑,刻意放緩了語氣,試圖讓自己顯得輕松些。
“只是還不確定,所以得盡快去陜西一趟,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他不想讓朱允熥知道太多,畢竟眼下所有的猜測都還只是捕風捉影。
沒有確鑿的證據,多說無益,反倒只會徒增無謂的擔憂。
朱允熥何等聰慧,自然看得出他是刻意隱瞞,卻也沒有再追問。
他只是定定地看著李景隆,眼神里滿是懇切的叮囑:“去吧,凡事切記三思而后行!”
“萬萬不可冒進!一定要平安回來!”
李景隆應了一聲,沒有再多說什么,轉身便大步朝著門外走去。
正在放風箏的嫣兒看到爹爹要走,沒有絲毫哭鬧,立刻快步追上了爹爹的步伐,連還未來得及收起來的風箏都不要了。
兩條小腿邁得飛快,活脫脫一個即將跟著爹爹上陣殺敵的女將軍。
出了王府,李景隆腳步未歇,立刻吩咐平安備了一份密信,送到了宮門守衛那里。
接著便帶著嫣兒上了馬車,直接出城而去,返回棲霞山。
...
暮色四合,殘陽的最后一縷余暉隱沒在西山之后。
天地間漸漸被濃墨般的夜色籠罩。
晚風堂內,早已燈火通明。
無數盞燈籠高懸在飛檐翹角之下,將偌大的庭院照得如同白晝。
文淵閣三樓的書房里,依舊是那張臨窗的矮桌。
桌上鋪著一張素色的錦緞,擺著七八樣精致的冷菜。
——糟香毛豆、醬鴨舌、涼拌藕片,樣樣都是下酒的好菜。
一只銀質的酒壺正溫在小小的炭爐上,壺口氤氳著裊裊的熱氣。
酒香混著炭火氣,在空氣中緩緩彌漫。
旁邊還擺著兩只白玉酒杯,杯壁薄如紙,在燈火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今夜的晚風堂,注定是個不一樣的夜晚。
因為,這里即將迎來一位舉足輕重的客人。
李景隆早已下了嚴令,今夜亥時之后,晚風堂上下所有人,都不得踏足前院半步。
違令者,軍法處置。
文淵閣外更是戒備森嚴,五步一崗,十步一哨。
暗衛們身著玄色勁裝,身形挺拔如松,目光銳利如鷹,將整座文淵閣守得如同鐵桶一般。
而此刻,晚風堂的山門外。
李景隆正披著一件玄色的狐裘,獨自站在青石板鋪就的石階上。
夜風寒涼,吹得狐裘的毛邊微微翻卷,他卻渾然不覺。
只是凝望著山腳下那條蜿蜒的山道,目光深邃得如同夜色。
福生和平安一左一右地侍立在他身后。
兩人皆是一身利落的勁裝,神色肅穆,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幾分。
二十名暗衛一字排開,一個個身形挺拔,紋絲不動,如同松柏。
今夜要來的客人身份太過尊貴。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李景隆特意吩咐,山門外和文淵閣外的暗衛,全都不許攜帶兵器。
饒是如此,整個晚風堂依舊被一層無形的凝重之氣籠罩著。
空氣里仿佛都繃著一根看不見的弦,稍有風吹草動,便會轟然斷裂。
夜色漸深,山風愈發凜冽,吹得山道兩旁的樹木簌簌作響。
就在這時,福生忽然凝眸望向山下,瞳孔微微一縮,壓低聲音道:“少主,來了。”
李景隆聞聲,立刻抬眼望去。
只見朦朧的夜色中,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正沿著山道緩緩上行。
為首的是一隊身披鎧甲的羽林衛,手中的長槍在燈籠的映照下泛著冷冽的寒光。
步伐整齊劃一,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而整齊的聲響。
隊伍中央,一輛由四匹駿馬拉動的馬車格外醒目。
車廂通體由紫檀木打造,鑲嵌著無數顆拇指大的夜明珠。
即便在夜色里,也熠熠生輝,透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嚴。
粗略看去,隨行的羽林衛竟有千余人之多!
旌旗招展,甲胄鮮明,長長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將整條山道都堵得嚴嚴實實。
“嗬,這般陣仗,”平安忍不住撇了撇嘴,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幾分譏誚的冷笑,喃喃自語道,“看來咱們這位天子,當真是怕死得緊啊。”
這話雖輕,卻還是飄進了李景隆的耳中。
他眉頭微微一蹙,轉過頭,冷冷地瞪了平安一眼。
那眼神里沒有怒意,卻帶著幾分沉甸甸的警告。
平安被他看得心頭一凜,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他急忙縮了縮脖子,躬身行了一禮,垂首斂目,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李景隆沒有責備他,因為平安說的,其實也是他心里的話。
千余名羽林衛隨行護駕,這般排場,哪里是來赴約,分明是如臨大敵的做派。
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那支越來越近的隊伍。
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風,胸腔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
他緩緩地邁開腳步,一步一步,沉穩地走下了石階。
山風獵獵,吹動他身上的狐裘,也吹動了他眼底深藏的波瀾。
今夜這一見,不知是福是禍。
但他知道,有些事,避無可避。
有些局,必須要破。
棲霞山的暮色,像一硯被研開的濃墨,暈染了整片天際。
晚風堂的飛檐翹角,在殘陽余暉里勾勒出一道蒼勁的剪影。
檐下懸掛的銅鈴,被山風拂過,叮當作響,卻抖不散空氣中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凝滯。
馬蹄聲踏碎了山道的寂靜,一行玄色衣甲的羽林衛,簇擁著一輛鎏金馬車,穩穩停在晚風堂門前。
車簾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掀開,朱允炆身著明黃常服,面色略顯蒼白,在貼身太監龐忠的攙扶下,緩緩走下馬車。
他的腳步很輕,卻似帶著千鈞重量,目光掃過晚風堂的匾額時,眸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沉凝。
“微臣李景隆,參見陛下!”
一聲朗喝,打破了門前的沉寂。
李景隆帶著身后數十名暗衛,齊齊躬身行禮,動作整齊劃一,聲震林樾。
他的聲音里聽不出半分異樣,恭敬得挑不出一絲錯處。
朱允炆抬手,唇邊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語氣溫和:“都平身吧。”
可那笑意,卻未達眼底。
他的目光落在李景隆身上,自上而下,細細打量了一番。
眼前的人,依舊是記憶中那個英武挺拔的模樣。
可不知從何時起,君臣之間,竟隔了一層看不見的厚壁。
連偶爾的一次相視一笑,都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