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外的夜風卷著深秋的寒意,獵獵刮過檐角的獸首。
福生的身影如獵豹般在月光下騰挪,手中佩刀劃破空氣的銳嘯與黑衣人的刀鋒碰撞聲交織,每一次錯身都帶著骨骼碎裂的悶響——這是一場不必留活口的死斗。
袁楚凝被一只鐵鉗似的手臂鎖著咽喉,冰涼的刀刃正嵌在頸間細膩的肌膚上。
她渾身緊繃,華貴的襦裙下擺早已被地上的血污浸透,看向李景隆的雙眼里翻涌著驚濤駭浪,那里面有恐懼,有絕望,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倔強。
“夫人!放開我家夫人!”春桃趴在青石板上的身子劇烈顫抖,左臂傷口處的白骨在慘淡月光下泛著冷光,血珠順著指尖滴落在地。
方才她撲過去想擋在夫人身前時,長刀幾乎是貼著骨頭劈下去的。
“放開她。”
李景隆的靴底碾過青石地板間隙中的碎石,發出一陣細碎的聲響,猶如死亡正在一步步靠近。
他緩緩向前邁步,玄色錦袍下的肌肉早已繃緊如弓,眼底翻涌的殺意幾乎要凝成實質。
原本以為憑著自己的身份能護家人周全,卻沒料到對方竟有膽子敢直接闖入晚楓堂!
這不僅是一次有預謀的刺殺,更是**裸的挑釁!
只是他一時之間還不知道對方是受何人指派!
但無論是誰,已經觸及了他的底線!
“別過來!”挾持者的刀刃又深了半分,在袁楚凝頸間劃開一道血線。
他刻意壓低的嗓音里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后退的腳步踢到了同伴的尸體,發出沉悶的碰撞聲。
盡管人質在手,可李景隆身上那股久經沙場的煞氣還是讓他骨髓里發寒。
“有什么事沖我來。”李景隆的聲音像淬了冰,每個字都帶著霜氣,“拿婦孺作要挾,也配叫殺手?”
此時晚楓堂的護衛們終于趕到,三十余人呈扇形散開,手中的弩箭齊齊對準中央,箭簇上的寒光與天上的星輝交相輝映。
“想讓她活命?”挾持者猛地轉頭,看到周圍密不透風的包圍圈,喉結劇烈滾動了兩下。
他忽然扯掉臉上的黑布,露出一張布滿刀疤的臉,“那你現在就自刎當場!你們兩個,只能活一個!”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握刀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他知道自己今晚很難活著出去,唯一的念想就是拉著李景隆陪葬。
福生剛擰斷最后一名黑衣人的脖頸,聽到這話立刻收刀入鞘,右手悄然按在腰間的短銃上。
他用眼角的余光緊盯著挾持者的手腕,只要對方稍有松懈,他有把握在瞬息之間殺掉敵人!
“好,我答應你。”李景隆暗中沖著蓄勢而發的福生擺了擺手,他不想讓福生強攻,擔心袁楚凝會有危險。
他轉向那名殺手,刻意放緩了語速,“但總得讓我死個明白,是誰派你們來的?”
殺手的瞳孔驟然收縮,似乎沒想到李景隆會如此痛快,夜風掀起他的黑色衣袍,露出腰間掛著的狼牙配飾——那是北境部落的標志。
“我來自北境。”五個字從他齒間擠出,帶著風沙的粗糲。
李景隆的指尖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眼中的殺意更甚!簡短的五個字,卻已經足以道明殺手的身份。
背后主使不是朱允炆,也不是后宮那位太后,而是朱棣!
只是他沒有想到,在良鄉沒有殺掉他之后,朱棣居然謀劃了第二次刺殺!
“你殺了我,自己也走不了。”李景隆忽然笑了笑,語氣里帶著幾分漫不經心,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晚楓堂的護衛都是死士,你覺得他們會讓你活著離開?”
殺手的呼吸明顯亂了,握著刀的手開始發顫。他知道李景隆說的是實話,周圍那些護衛的眼神,分明是要將他五馬分尸的模樣。
“不如做個交易。”李景隆向前又挪了半步,聲音放得更柔,“你放了她,我放了你,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冤有頭債有主,即便我要報仇,也只會去找朱棣。”
“如何?”
挾持者的喉結又動了動,眼神在李景隆和周圍的護衛間來回逡巡。
月光落在他糾結的眉峰上,顯露出內心的天人交戰——逃,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不逃,只能同歸于盡。
就在他分神的剎那,李景隆的右手悄然滑向腰間。
那里藏著一把特制的短銃,槍管比尋常火器還要短了三寸,卻能在三丈之內彈無虛發。
袁楚凝是他想要放在心尖上護著的人,而且剛剛才成為他的“妻子”,絕不能有半點閃失。
“別動!”殺手忽然厲聲喝止,臉上再一次布滿恐懼:“你想耍什么花樣?”
“你不是要我自刎當場么?”李景隆順勢停住動作,臉上堆起溫和的笑意,指節卻已觸到了銃身上的雕花,“總不能空手自盡,我腰間有匕首,用它了斷如何?”
殺手死死盯著他的眼睛,那雙深邃的眸子里映著自己猙獰的臉。
沉默片刻后,殺手遲疑著揚了揚下巴,刀鋒卻始終沒離開袁楚凝的脖頸。
“不要!”袁楚凝終于忍不住哭喊出聲,淚水沖破眼眶的瞬間,她忽然想起白日里李景隆為她描眉時的溫柔,想起他說“以后有我在”時的篤定。
李景隆轉頭看向她,眼底的戾氣瞬間化作一汪春水。
他輕輕搖了搖頭,那眼神仿佛在說“別怕”。接著,他的右手再次緩緩探進腰間,錦緞摩擦的窸窣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砰!”
槍響驟然撕裂夜空,震得檐角的銅鈴叮當作響。
李景隆開槍了!
挾持者的額頭炸開一團血花,身體直挺挺向后倒去,長刀“哐當”落地。
袁楚凝失去支撐,踉蹌著向前撲去,恰好撞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李景隆抱著她的手還在微微發顫,掌心的汗浸濕了她的鬢發,他看向地上抽搐的殺手,眼神重新覆上寒霜。
福生已如離弦之箭沖上前,懷中短銃接連噴出火舌!
“砰!砰!砰!”
福生手中的短銃接連轟鳴,硝煙裹著鐵砂噴薄而出,與李景隆那支射出鋼珠的短銃截然不同。
地上的殺手尸體早已面目全非,鐵砂在他臉上犁出密密麻麻的血洞,原本猙獰的刀疤被攪成一團模糊的血肉。
直到確認殺手徹底沒了氣息,他才收銃回鞘,單膝跪地:“少夫人受驚了。”
袁楚凝踉蹌著撲進李景隆懷里時,渾身還在不受控制地顫抖。華貴的襦裙沾滿敵人的鮮血,鬢邊的珠釵歪斜欲墜,淚水混著冷汗浸濕了李景隆胸前的衣襟。
她能聽到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松墨香,那味道讓她忽然覺得,再大的風浪似乎也沒那么可怕了。
“別怕,我在。”李景隆收緊手臂,掌心撫過她汗濕的發頂,聲音中充滿了憐愛。
可那雙望著殺手尸體的眼睛里,殺意卻像結了冰的湖面,冷得能凍裂骨頭。
目光掃過地上的尸體,又看向春桃汩汩流血的傷口,李景隆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靜:“立刻叫醫士來,順便把這里處理干凈。”
福生領命的聲音里帶著殺氣,立刻按照李景隆的命令開始指揮一眾護衛。
巨大的動靜早已驚動了整個晚楓堂,仆婦們提著燈籠趕來時,青石板上的血跡還在蜿蜒流淌,幾個膽小的當即捂著臉尖叫。
管家楓伯面色煞白地指揮眾人退開,直到看到李景隆懷中安然無恙的袁楚凝,才敢顫聲詢問:“少主,要不要報官?”
“不必。”李景隆頭也未抬,指尖輕輕拭去袁楚凝臉頰的淚痕。
護衛們迅速圍起白布屏障,鐵鏟刮過地面的聲響與水桶潑灑的嘩啦聲交織。
春桃被兩個仆婦抬走時,還在掙扎著回頭看,直到李景隆朝她點頭示意“安心養傷”,才終于昏昏沉沉閉上了雙眼。
李母趕來時,鬢邊的銀絲還在微微顫抖,攥著佛珠的手上不知何時早已布滿冷汗,卻還是強作鎮定地從李景隆懷里接過袁楚凝:“好孩子,沒事吧?傷哪兒了?”
袁楚凝泛著淚光搖了搖頭,眼睛里滿是感激,這是母親第一次這么心疼自己。
良久之后,待袁楚凝終于從驚恐中慢慢回過神來之后,李景隆將她交給了李母,先讓李母帶著回去歇息。
袁楚凝卻忽然攥住李景隆的衣袖,指節泛白得像要嵌進布料里,眼睛里滿是擔憂。
李景隆拍了拍她的手背,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放心,不會有事。”
袁楚凝這才松手,在李母和楓伯的陪同下緩緩離開。
夜風卷著硝煙味掠過檐角,李景隆轉身時,眼底的溫柔已蕩然無存。
“少主,屬下查驗過了,這批人與良鄉那批殺手是同一伙人,腰間都系著北境特有的狼牙符。”福生快步上前,將一枚狼牙符遞到了李景隆面前。
江湖上的亡命徒,拿錢辦事的死士。
李景隆捏著那枚狼牙符,臉色陰沉:“你帶一半人手,從棲霞山開始搜,就算將京都境內掀個底朝天,也別放走一個!”
這事本該交給錦衣衛出處理的,但蕭云寒現在正在被朱允炆派人監視,動作太大很可能引起朱允炆的懷疑。
蕭云寒留在錦衣衛還有用,不能讓朱允炆抓住把柄。
福生答應了一聲,立刻帶著一半的護衛出了晚楓堂,從棲霞山開始,連夜展開了地毯式的搜查。
回到內院時,楓伯正帶著家丁守在臥房外,手里的燈籠搖搖晃晃,照亮了他布滿皺紋的臉。
見李景隆走來,一眾下人急忙行禮。
這場突如其來的刺殺,讓李家上下全都受了驚,所有人至今都膽戰心驚。
臥房里的燭火昏黃搖曳,李母正用溫水給袁楚凝擦臉,見李景隆進來,連忙起身:“你可算回來了,楚凝剛睡著,脖頸上的傷...”她壓低聲音,眼圈泛紅,“醫士說再深半分,就回天乏術了。”
李景隆走到榻邊,看著袁楚凝頸間滲出血跡的紗布,喉結忍不住滾動。
月光從窗欞鉆進來,恰好落在袁楚凝蹙著的眉頭上,讓李景隆不禁一陣心疼。
“讓母親受驚了。”稍作遲疑之后,李景隆轉身行禮,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愧疚。
“一家人說這些做什么。”李母拍了拍他的手臂,“你今夜也累了,我先帶她們回去,你照顧好她。”
走到門口時,李母又停步回了頭:“楚凝是個好姑娘,別讓她再受委屈。”
叮囑了幾句之后,李母便帶著門外的一行人等一起離去。
“對不起...”腳步聲漸遠后,李景隆緩緩坐在了榻邊,輕輕握住了袁楚凝冰涼的手。
就在這時,袁楚凝忽然驚醒,像一只受驚的小鹿般掙扎了幾下,直到聞到那股熟悉的松墨香,才終于穩住心神。
“還疼嗎?”李景隆撫過那塊紗布,動作輕柔。
“不疼了。”袁楚凝的聲音帶著哭腔,輕輕搖了搖頭,“是我沒用,只會給你添麻煩。”
李景隆失笑,低頭吻了吻她的發頂:“說什么傻話,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沒能護好你。”
“但以后不會了,誰也別想再傷你分毫。”
他原本想讓李家避開朝堂紛爭,可現在看來,這場漩渦早已將他們全都卷了進來。
既然躲不開,那就只能握緊刀——不僅要護住自己,更要護住眼前人。
...
次日天未亮,李景隆便已站在奉天殿的白玉階前,晨露打濕了他的朝服,檐角的銅鈴在風中輕響,襯得整座宮殿愈發肅穆。
殿外的羽林衛比往日多了近一倍,金甲在晨光中泛著冷光,腰間的長刀鞘口都系著紅綢,一個個身形挺拔,目不斜視,透著一股肅殺之氣。
李景隆眉頭微皺,直覺告訴他,宮里的氣氛不對。
多日未曾進宮,他發現宮里的防衛等級似乎提升了不少,以前奉天殿外可沒這么多守衛。
他已在此等候一個時辰,可是通傳的太監卻遲遲未再現身。
正思忖間,一道慌亂的身影從殿內沖出,董輝的官帽歪斜著,朝服前襟沾著墨跡,見了李景隆只是匆匆拱手,然后便提著袍角往宮外跑,活像身后有猛獸追趕。
看著如此窘迫的董輝,李景隆心中不禁冷笑,也算是借著陳瑛的事為暴昭出了口氣。
他想告訴朱允炆和滿朝文武,刑部尚書的這個位子,只有暴昭才是最佳人選。
又過了半個時辰,太監總管龐忠終于慢悠悠地從殿內走出,臉上堆著慣常的笑容,眼神卻有些閃躲:“曹國公,陛下說今日精神不濟,改日再行召見。”
李景隆剛邁出的腳步僵在半空,縮在袖中的右手猛地攥緊,那張記錄著朱棣暗線的名單幾乎要被捏碎。
昨夜晚楓堂遭遇殺手夜襲,朝中上下早就傳開,他連夜整理供詞,本想借著昨夜之事說服朱允炆徹查朝中內鬼。
可沒想到朱允炆卻連見都不愿意見他一面,他緩緩收回腳步,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晨光落在他臉上時,隱約映出了一絲眼底一閃而過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