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外。
李景隆立在丹墀之下,錦袍上的暗紋在宮燈里浮動,眉頭擰成一道深痕:“龐總管,此事關乎京畿安危,還請再為通傳。”他刻意壓低了聲線,指尖卻因用力而泛白。
他還是想爭取一下,因為若此事由他親手處置,必會掀起滿城血雨。
龐旬臉上堆著程式化的笑意,袖口輕揮便阻斷了所有轉圜:“陛下已歇下了,曹國公請回吧。”宮人們垂首侍立,靴底碾過青磚的微響,都像是在無聲地送客。
李景隆猛地攥緊腰間玉帶,目光掃過緊閉的殿門時淬著冰。
轉身的剎那,玄色衣擺掃過階前的夜露,帶起一陣寒意。
朱允炆既不愿見,那他便用自己的法子清算——這是對朱棣派殺手夜襲晚楓堂的回應。
昨夜的事,不但驚擾了李家上下,還讓袁楚凝受了傷,他絕不會就此罷休!
燭光下那張蒼白而充滿驚恐的臉,他永遠無法忘記。
廊下陰影里,龐忠望著那道決絕的背影,臉上的笑意驟然崩裂,眼底翻涌的恨意幾乎要破眶而出。
監軍王忠不僅是他親手教出的門生,更是他在這深宮里唯一認下的義子,卻在北境折在了李景隆的手里。
那封從前線傳回的陣亡文書,他至今藏在枕下。
殺子之仇,不共戴天。
片刻后,朱允炆的明黃身影出現在殿門處,玄色龍袍未及換下,龍紋在月光里泛著冷光。
他望著李景隆消失在宮道盡頭的方向,眉峰鎖得愈發緊,指尖無意識地叩著朱漆廊柱。
“陛下。”龐忠聞聲轉身,袍角掃過地面時帶起輕響,躬身的弧度恰到好處地掩去眼底情緒。
“他可有說什么?”朱允炆的聲音里帶著未散的倦意,目光卻銳利如鷹。
“并未多言,聽聞陛下安歇,便徑直去了。”龐忠垂著眼瞼,聲音平穩得像一潭死水。
朱允炆來回踱著步子,靴底叩擊金磚的聲響在空蕩的廊下回蕩:“陳瑛那邊查得如何?”
“回陛下,”龐忠湊近半步,聲音壓得極低,“陳瑛通燕屬實,刑部大門外陳列的供狀、密信皆是真跡。只是...”他頓了頓,“關于曹國公是否牽涉其中,至今還未查到半點痕跡。”
朱允炆猛地停步,朝暉的光暈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紋路。
陳瑛伏誅那日,宮外的流言鬧得滿城風雨,有人說李景隆是在報復殺人,也有人說這是清理異己的開端。
可他清楚,若真是李景隆動的手,怕是即便金吾衛和驍騎衛插手,也不可能查到半點痕跡。
...
宮門外,等候的馬車早已備好。
福生見李景隆走來,忙掀開車簾,指尖因緊張而微微發顫:“少主,陛下...”
“不必多言。”李景隆彎腰踏入車廂,玄色披風掃過車轅時帶起一陣風,“傳信給蕭云寒,名單上的燕逆暗棋,一個不留。”
此言一出,福生瞬間愣住,眼睛里滿是驚異。
李景隆頓了頓,聲音冷得像淬了冰,“把他們的尸首連同罪證,一并送到刑部去。既然有人想裝聾作啞,那就由我來掀了這蓋子。”
福生剛應了聲“是”,便聽見車廂里傳來一聲低笑,帶著說不出的寒意:“那些誣陷我謀反的流言,也該換個風向了。”
話音未落,車簾已重重落下,隔絕了內外。
福生望著緊閉的車簾,后頸泛起一陣涼意,即便隔著厚厚的錦緞,他也能感受到車廂里翻涌的殺氣。
那是北境戰場上磨礪出的狠厲,更是尸山血海里淬煉過的決絕。
他不敢耽擱,一邊將馬車調轉方向,一邊從袖中摸出一枚刻著鷹隼的竹牌,遞給了身旁的暗衛并快速叮囑了一句。
車廂內,李景隆倚在軟墊上,李景隆靜靜地坐在車廂內,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神中的冰冷殺意似乎要沖破車廂,直沖云霄。
昨夜的那聲槍響,算是徹底吹響了反擊的號角,就如當初在北境時一樣。
陳瑛不過是個開始,那些藏在朝堂暗處的蛀蟲,早已把京都當成了博弈的棋盤,這些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原本還想把這個爛攤子交給朱允炆去管,但如今既然朱允炆不想管,那就只能他親自來,希望到時候別有人說他下手太狠!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這是他在北境學會的生存法則。這些潛伏的奸細就像跗骨之蛆,不除干凈,朝堂永無寧日。
就當是為了這搖搖欲墜的朝廷,為了那些還在北境下掙扎的百姓,再做一次惡人。
他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但無論何時何地,他絕不會賣國求榮!
他想起良鄉截獲的那封密信,“京都將有大變”幾個字至今記憶猶新,但此刻他已明白。
所為“大變”,不過是這些燕逆奸細布下的局:散布謀反流言,聯合朝臣彈劾,再借欽天監“客星犯主”的鬼話,逼朱允炆罷他的職、收他的權。
車窗外傳來街市的喧囂,李景隆緩緩睜開眼,眸底已無半分溫度。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朝著城外緩緩駛去,車轍印里,仿佛已能窺見即將染紅京都的血色。
...
晚楓堂的晨霧散盡時,草木清香混著藥味漫過回廊。
李景隆剛踏入內院,一陣壓抑的抽泣便順著風纏上耳畔,細聽之下,竟是從臥房方向傳來。
他眉頭驟緊,玄色披風掃過階前的楓香落葉,快步推門而入。
臥房里,袁楚凝正背對著門口蜷在榻上,肩頭微微聳動。
春桃蹲在榻前,手臂纏著滲血的紗布,正低聲勸慰,見李景隆進來慌忙起身行禮,袖口沾著的藥汁在地上洇出淺痕。
聽到開門聲,袁楚凝快速轉頭看了一眼,緊接著立刻止住了抽泣聲,慌忙用帕子擦干了眼淚。
“怎么回事?”李景隆一邊詢問,一邊緩緩來到了臥榻前。
“沒什么,”袁楚凝側頭躲避著李景隆關切的目光,努力牽起嘴角,指尖還在微微發顫,聲音帶著哭后的沙啞,“只是忽然想起些傷心舊事...”
春桃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
李景隆的目光掃過有些凌亂的臥房,不遠處的方桌上兩只白瓷茶杯倒扣著,杯沿的茶漬還未干,顯然是剛有人來過。
他轉頭看向春桃,聲音沉了幾分:“你說。”
聲音中透著一絲不容拒絕的威嚴。
“回少主的話,是...”春桃剛一開口,袁楚凝便立刻轉頭瞪了一眼,“春桃!”
春桃只好抿緊嘴唇,垂首退到一旁,指尖絞著衣角,眼睛里滿是對主母的心疼。
李景隆望著袁楚凝緊繃的脊背,終究沒再追問,擺手示意春桃退下。
他俯身檢查著她頸間的傷勢,藥膏的清涼混著她發間的皂角香漫過來,可是滲透紗布的那道淺淺的血痕卻依舊格外刺眼,“還疼么?藥換過了?”
“早換過了,不疼了。”袁楚凝轉過身,努力擠出笑意,眼尾的紅卻藏不住,“夫君放心,我真的沒事。”
“那你好好歇著。”李景隆替她掖好被角,轉身時目光又在那兩只倒扣的杯子上頓了頓,“我去書房處理些事。”
門軸輕轉的聲響剛落,袁楚凝臉上的笑意便垮了下來,她攥著錦被的手指泛白,喉間涌上一陣哽咽。
內院的涼亭里,冷風卷著楓葉片片飄落,春桃站在李景隆面前,緊張得手心冒汗,
“說吧,究竟發生了什么?!”李景隆坐在石桌前一邊飲茶,一邊冷冷問了一句。
春桃轉身看了一眼臥房的方向,鼓足了勇氣,低聲道:“是大.奶奶和二奶奶...”
李景隆握著茶盞的手指猛地收緊,青瓷邊緣硌得指節發白,他倒沒想到,這等時候敢來尋釁的,竟是自家兄弟的內眷。
“說清楚!”
“昨夜夫人受了傷,今日沒能去給老夫人請安,也沒去前院理事,”春桃的聲音發顫,卻帶著憤憤不平,“大.奶奶和二奶奶就尋來了,指著鼻子數落了好一陣子,差點就動了手。夫人氣不過,才哭了的。”
她頓了頓,偷看一眼李景隆愈發陰沉的臉色,又補充道:“其實這些年她們總找夫人的茬...”
“上個月夫人親手繡的壽屏,被二奶奶故意潑了墨,那本是夫人準備年后老夫人壽誕時送給老人的壽禮;去年冬天給老夫人備的暖爐,大.奶奶愣是說質地不好,愣是當著下人的面直接摔成了粉碎...”
“這些事常有,數都數不過來,少主只是一向不...”春桃說了一半急忙收住,緊張的看了李景隆一眼后聲音又低了幾分:“夫人總說,家和萬事興,不想讓少主煩心,就一直瞞著。”
“其實,夫人已經因為這樣的事私下哭過不止一回了,可這次明明是夫人受了傷,她們還依依不饒...”
“春桃其實很清楚,她們兩個無非就是擔心掌家大權落在夫人手里,所以才一直針對夫人,還時常在老夫人面前說夫人的壞話挑撥離間。”
“幸得老夫人深明大義,否則夫人受的委屈何止這點?”
李景隆猛地將茶盞頓在石桌上,一聲脆響過后瞬間四分五裂,茶水也濺得到處都是。
沒想到袁楚凝在李家的這些年居然受了這么多委屈,可笑的是自己昨夜還在承諾,從今往后再不會讓她受到半分委屈。
她總說府中安寧,原來不過是獨自咽下了所有委屈。
“掌家之權不是早交她手上了么?”李景隆不由得握緊雙拳,繼續追問。
“少主有所不知,”春桃搖了搖頭,神情復雜,“夫人如今所掌之事,不過是府里的雜事,說白了就是下人們的事。”
“下人的月錢,各院的采買,都是最費神的活兒。真正管著庫房鑰匙、田契地契的,還是老夫人...她們就是怕夫人今后真掌了權,才變著法地刁難。”
李景隆霍然起身,直接向大房和二房的院子走去。
春桃急忙喊道:“少主,千萬別說是奴婢講的!”可她眼底的光亮,卻藏不住那份終于有人為夫人出頭的雀躍。
大房的院子里,大.奶奶王氏正和二奶.奶趙氏坐在涼亭里嗑著瓜子,聊著閑篇,瓜子殼吐了一地。
“你說她袁楚凝,不就是個商戶女?若不是當年國公爺非要老二迎娶,她能進咱們李家的門?”王氏啐了一口,手里的帕子甩得啪啪響,“如今倒好,占著母親給了個閑差,就越來越目中無人了,連給母親請安都敢偷懶。”
趙氏剝著橘子,皮屑落在青石板上:“要不是老二在前線打仗掙了些功勞,老太太能多看她幾眼?”
“如今這京都城里,到處都在議論老二要謀反,我看她得意不了幾日了!那掌家的差事,還不如讓給懂規矩的人來做,譬如大嫂...嘿嘿...”
“哈哈哈...”王氏一聽,立刻忍不住開懷大笑,雖然平日里老三媳婦也沒少暗中給自己使絆子,但是這話她愛聽。
“咚!”
就在這時,突然一聲巨響傳來,院門竟被人一腳踹開,木閂斷成兩截,飛落在地。
王氏嚇得差點掀翻掉落石凳,跳起來就罵:“哪個不長眼的東西...”話沒說完,便對上李景隆那雙淬著冰的眼睛,后半句硬生生卡在喉嚨里,臉色瞬間慘白。
趙氏更是手一抖,橘子滾落在地,看到來的是李景隆,慌忙起身就想溜,裙擺卻被自己踩住,踉蹌了一下差點摔了個狗吃屎。
來不及跟剛剛還叫得親熱的大嫂打招呼,急忙帶著自己房里的丫鬟快步向大門口走去,迫不及待的想要逃離這是非之地。
誰不知道這位爺在北境的名聲?“殺人魔頭”四個字不是空穴來風。
據說敵軍聽到他的名字都腿軟,而且如今京中流言四起這位爺卻依舊毫發無傷,誰能做到?!
她們這點伎倆,哪里敢在他面前耍橫。
“快去通知大少爺...”王氏看著邁步向涼亭走來的李景隆,急忙扭頭沖著一旁的丫鬟提醒了一句。
丫鬟連滾帶爬地往書房跑,廊下的燈籠被風卷得搖晃,將李景隆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像一柄懸在頭頂的劍。
此時三少爺李芳英恰好也在大少爺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