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說來,流言能鬧得滿城風雨,連北境都傳得沸沸揚揚,全是太后在暗中推波助瀾?!”
“而且陛下自始至終都知情,卻從頭到尾未曾制止?!”李景隆瞇起雙眼,眼皮不住顫抖,聲音里翻涌著壓抑不住的怒火。
蕭云寒再不敢多言,答案已然明了,此刻多說一個字都可能引火燒身,若說錯半分,絕非幾句責罵便能了事。
李景隆掃過面前二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模樣,起身踱到窗前。
夜幕中的棲霞山靜默矗立,他背在身后的雙拳卻攥得死緊。
如今所有線索都已串聯(lián)——天象之說與京都流言,背后竟是朱棣與太后同時操縱,至于二人背地里是否聯(lián)手,亦或者心照不宣,那就不確定了。
季桓與燕逆、太后皆有勾連,究竟是機緣巧合,還是他在兩頭討好為自己留后路,此刻也已無從細究。
而無論這幾件事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guān)系,太后與逆臣朱棣之間是否背著朱允炆聯(lián)手,他們的目的都只有一個,那就是要讓他徹底失寵,永無繼任南軍主帥的可能。
朱棣的算盤打得精,如果能將他從北境支開,便能重整旗鼓攻破北境,直取京都篡奪帝位。
而太后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觸及了他的底線,這一切只為防他成為下一個“燕王”?!
擔心他扶持朱允熥?!
為了一個毫無根據(jù)的猜疑,竟不惜置北境安危于不顧!
可最讓他怒不可遏的,既非朱棣的陰險狡詐,也非太后的欲加之罪,而是朱允炆的視若無睹。
那種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無力感,如冰水澆透四肢百骸。
漆黑夜幕中,雪花突然自九天飄落,為萬物覆上一層素白,竟讓原本濃沉的夜色透出幾分微光。
江南落雪本就罕見,此刻倒像是一場奇觀,又或是某種未知的預示。
良久,李景隆終于壓下翻涌的情緒,他轉(zhuǎn)身回到書案前,親手為蕭云寒斟了杯酒。
時至今日,蕭云寒的確立下不少功勞,值得這杯賞賜。
“國公,那季桓該如何處置?要不要卑職尋機向陛下稟報?”蕭云寒仰頭飲盡杯中酒,試探著問道,“如此或許能徹底平息京中流言,還國公清白之身。”
“不必。”李景隆搖頭,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坐實他勾結(jié)燕逆的罪證,連同他的尸體一起送刑部。”
“從今往后,欽天監(jiān)不會再有了。”
季桓絕不能活著落網(wǎng),否則遲早會供出徐增壽,到時候不僅徐家要被牽連,自己也會被拖下水。
蕭云寒聞言一愣,縮著脖子躬身應下,緩緩退出文淵閣,踏雪而去。
李景隆駐足望著被茶水漫過的棋盤,眉宇間閃過一絲冷冽的殺氣。
他拿起一枚黑子,毫不猶豫地落在棋盤上,隨后轉(zhuǎn)身下樓。
棋盤上白子本已占盡優(yōu)勢,將黑子逼入絕境,可隨著這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黑子落下,勝負的天平竟奇跡般地轉(zhuǎn)變。
...
次日午后,李景隆站在石橋上,看著大房、二房正指揮著下人打包行李。
他們打算搬離晚楓堂,重回京都的國公府。
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心中卻無半分喜悅。
這一切的轉(zhuǎn)變,源于京中流言的逆轉(zhuǎn)——如今再無人說“李景隆要謀逆”,反而滿是為他聲援的聲音。
隨著三十一名朝臣與季桓的罪證公之于眾,所有人都在為李景隆鳴不平。
人們似乎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從頭到尾都是燕逆的詭計!
百姓們圍在刑部大門前,恨不得讓這些人重死一遍,游街示眾。
李家終于從輿論漩渦當中抽離,重獲清白。
可李景隆實在高興不起來,他清楚,雖然李家不再受流言困擾,自己也鏟除了不少燕逆同黨。
但他與朱允炆的關(guān)系,已然降到了從未有過的冰點,今后恐怕再難修復。
大房與二房的離開,雖不在他意料之中,卻也并不意外。
袁楚凝如今接管了掌家大權(quán),他們定是怕她日后伺機報復,才急于脫身。
李景隆只覺可笑——他們不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對于他們的離去,他未曾阻攔,甚至有些慶幸。
這些人的離開,定能讓晚楓堂清凈許多。
回想穿越以來的種種,李景隆不禁冷笑。
連所謂的血親兄弟都能走到分道揚鑣的地步,又何況心中只有帝王權(quán)術(shù)的兒時玩伴?
沒過多久,大房和二房便帶著四大車行李離開了晚楓堂。
令人唏噓的是,臨行時前來相送的,唯有他們?nèi)找固岱赖脑B李母都未曾露面。
寒風卷著殘葉掠過石橋,李景隆望著遠去的車轍,眼神漸漸沉了下去。
這場風波雖暫告段落,但他知道,真正的棋局才剛剛開始。
朱允炆的猜忌、朱棣的虎視眈眈、朝堂的暗流涌動,還有身后這個需要他守護的家,樁樁件件都如棋盤上的棋子,容不得半分差池。
雪后的空氣格外清冽,卻也透著一股不容錯辨的寒意——那或許是權(quán)力場的冰寒,也是人心深處的涼薄。
李景隆就這么靜靜的站在橋上,暫時拋開了心中的煩悶,遠遠地望著袁楚凝這個讓他在這陌生的世界里找到一絲歸屬感的女人。
漸漸地,他嘴角的笑意漸濃,背影在午后的陽光下拉得很長,很長。
“以后不會再有人礙眼了。”望著送完人歸來的袁楚凝,李景隆笑著打趣。
本是句玩笑話,袁楚凝卻無奈嘆了口氣:“其實我并不想他們走,你們?nèi)值苓@一分隔,萬一將來形同陌路,這家還像個家嗎?”
李景隆動作一頓,俯身趴在石橋欄桿上,望著結(jié)了薄冰的溪流,淡然一笑:“有些人或事,本就不必強求。問心無愧便好,其余的,隨它去吧。”
“不必將旁人的過錯攬在自己身上,家事如此,國事亦如此。”
這話像是說給袁楚凝聽,又像是在勸慰自己。
“你有心事?”袁楚凝心思細膩,聽出了話中深意,擔憂地望著他,眸中滿是關(guān)切。
在她心里,夫君與嫣兒便是全部。
“沒什么,不過是觸景生情罷了。”李景隆勉強擠出笑意,輕輕搖頭。
有些話,他不知該如何開口,也不能開口。
“少主,有貴客到!”福生突然快步而來,神色凝重,暗中比了個手勢。
李景隆眉頭微蹙,轉(zhuǎn)身看向袁楚凝:“你先回去歇息,我還有事要處理。”
袁楚凝立刻會意,淺笑欠身,帶著春桃緩步離去。
李景隆快步走下石橋,直奔文淵閣。
湖心平臺上,一道身影負手立在湖邊,望著白雪覆蓋的湖面凝神沉思,久久未動。
一旁立著位身著勁裝的青年,身形挺拔,氣勢凜然,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武藝高強之輩。
此人正是東宮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呂文興——當初太后極力舉薦,想派去北境替換李景隆的呂家人。
李景隆匆匆趕來,近前便躬身行禮:“不知陛下來訪,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朱允炆的突然到訪確實出乎他的預料,事先竟連個招呼都未曾提前打。
“朕已經(jīng)許久沒來過這里了。”朱允炆望著煥然一新的別苑,眉宇間神色復雜,“你修繕得不錯,總算不再像從前那般死氣沉沉。”
“還有這座藏書樓,‘文淵閣’這個名字甚好,朕喜歡。”
“陛下若喜歡,今后可常來,原先的藏書都還在,微臣特地讓人晾曬修補過。”李景隆笑著指了指閣樓。
朱允炆沒接話,既沒應也沒拒,徑直往樓中走去。
“福生,沏壺好茶來。”李景隆吩咐一聲,暗中遞了個眼色,快步跟上。
他大致猜到了朱允炆的來意,從此刻起不能有任何人打擾,尤其要提防那些不該出現(xiàn)在棲霞山的人。
經(jīng)過呂文興身邊時,李景隆暗自掃了一眼,心中冷笑。
他對此人并不了解,史料中關(guān)于呂家的記載本就寥寥,不過年紀輕輕便能坐到東宮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的位置,絕非易與之輩。
呂文興察覺到他的目光,微微抱拳一禮,臉上卻波瀾不驚。
腰間佩刀隨著衣擺輕晃,隱約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氣。
文淵閣一樓二樓皆是藏書,唯有三樓是李景隆的書房。
朱允炆負手在一樓慢慢踱步,時不時伸手撫摸書架上的書籍。
他曾陪父王來過多次,這里的許多書都曾讀過,如今看著架上那些熟悉的書籍,不禁觸景生情。
李景隆靜立一旁,未曾打擾,只是眼角余光總不自覺瞟向西北角的角落。
那里有一扇通向地下的暗門,是他重修文淵閣時特意留下的機關(guān)。
朱允炆的指尖劃過角落中一本泛黃的《孫子兵法》,忽然開口:“記得從前你總愛偷拿這本兵書到處去吹牛,說要當大明第一大將軍,被王叔發(fā)現(xiàn)后,經(jīng)常罰你在祖宗祠堂里跪著抄書。”
李景隆心頭微動,有些莫名緊張的看著那本夾在眾多書籍中的《孫子兵法》,努力在記憶中搜索著朱允炆所說:“陛下還記得。”
那本書里夾著朱允熥當初為自己抄送的半卷《孫子兵法》!如果一旦被朱允炆翻出,麻煩就大了!
朱允炆一定認得朱允熥的字!
“怎么會忘。”朱允炆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他身上,“那時你總說,將來要替朕守好這江山。”
空氣驟然沉靜,李景隆低下了頭,極力掩飾著自己眉宇間的擔憂:“臣也不敢忘。”
可事實上他卻并沒有回想起太多,那應該是原主和朱允炆很小的時候發(fā)生的事,但隨著時過境遷,很多事都模糊了。
“可如今,流言四起時,你卻不愿信朕。”朱允炆的聲音輕得像雪,“你寧愿自己查,寧愿布下這些局,也不愿來問朕一句?”
李景隆抬眼,正對上那雙復雜的眸子,有失望,有探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他沉默片刻,緩緩道:“陛下是天子,臣是臣子。有些話,臣問不出口,陛下也未必能說。”
可事實上是,他去過宮里,但朱允炆卻避而不見。
只是這些話李景隆并未說出來,因為失望的不只有朱允炆一個。
朱允炆望著李景隆,收回了手,忽然笑了,笑聲里帶著說不清的意味:“你倒是通透。”他轉(zhuǎn)身走向樓梯,“上去坐坐吧,許久沒和你好好說說話了。”
李景隆緩步跟上時,瞄了一眼書架,心底終于松了口氣,
三樓的暖爐正旺,驅(qū)散了樓外的寒氣。
只是一前一后的君臣二人心里,似乎已經(jīng)多出了那么一絲說不出道不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