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的陳設很簡單,一張梨木書案配著把素面官帽椅,除此之外,便只有墻上那張畫滿圓圈與旗幟標識的北境輿圖,以及案上堆疊如山的兵法古籍。
紙張翻動的脆響仿佛還縈繞在梁間,它們的主人卻早已不再是北境那個披荊斬棘的南軍主帥。
朱允炆緩步踱過,最終緩緩停在窗前,望著這座承載著諸多記憶的別苑,恍惚間又看見父王披著素色披風,在廊下教他辨認兵書里的陣法。
“父王生前最愛這處別苑。”良久,朱允炆的聲音漫過窗欞,混著雪粒簌簌落下的輕響,“如今朕將他賞賜與你,希望你能善待這個地方,也算父親當年打理這里的心思沒有白白浪費。”
李景隆笑著接過了福生遞來的新茶,茶盞上的水汽氤氳了他眼底的神色。
“那是自然,”他將茶盞輕輕捧到朱允炆面前,唇邊噙著恰到好處的笑意:“陛下放心,微臣定會好生照看。孝康皇帝的風骨,本就是微臣畢生敬仰的楷模。”
他指尖在溫熱的盞壁上輕輕摩挲:“雖再無機會親承教誨,但能守著他讀過的書、住過的屋,已是三生之幸,謝陛下成全。”
朱允炆接過茶盞,鼻尖縈繞著清雅的茶香。他低頭抿了一口,茶湯滑過喉頭時,帶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澀味。
兩人并肩立在窗前,望著庭院外漫山遍野的白雪。
昨夜那場大雪將楓葉林染成一片素白,枝頭積雪偶爾墜落,砸在枯葉上發出悶響。
李景隆忽然明白了什么——朱允炆今日頻頻提及已故的太子朱標,這般念舊情的姿態,分明是在敲打他:莫忘君臣本分,更別存著二心。
這是一次試探,更是一次警告。
昨夜三十一名朝臣一夜之間同時被殺,尸體連同染血的罪證被齊齊擺在刑部衙門外,如同陳瑛之死時那般,干凈利落得不留絲毫破綻。
此事一出,滿城風雨,朝野動蕩。
即便朱允炆再糊涂,也該早就猜到是李景隆做的,只不過沒有任何證據而已。
而李景隆也答得滴水不漏,既表了對先太子的敬意,又謝了皇恩,句句都卡在分寸之間,滴水不漏。
朱標當年的寬厚是出了名的,從來都是用人不疑,哪怕臣下犯錯,也總要尋著由頭保全。
正因如此,滿朝文武才心向于他,即便燕王朱棣更像太祖,也難撼其儲君之位。
“朝中燕逆同黨已被你屠盡,也該收手了吧。”朱允炆的聲音陡然轉冷,像窗外驟然掠過的寒風。
言語中透著一絲不滿,也終于切入正題,道明了此番來意。
不是疑問,是肯定。
李景隆眉頭微皺,端著茶杯的右手下意識收緊,遲疑著看了一眼依舊目視前方,臉上不見半分波瀾的朱允炆。
呂文興就站在身后不足三步的地方,隨時都有可能拔刀,如果他回答錯了,什么都有可能發生。
“季桓、陳瑛,還有那三十一位藏在各衙署的蛀蟲,”李景隆緩緩開口,聲音里淬著冰,“他們私通燕逆,構陷忠良,而且動搖軍心,蠱惑天子!此等禍.國殃民之輩,人人得而誅之!”
他將茶盞舉到唇邊,滾燙的茶湯入喉,卻壓不住聲線里的鋒芒:“他們的死,不值半分同情。唯有肅清這些奸佞,方能換得朝堂上下一片清明。”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他再次抬眼望向朱允炆,目光銳利如刀,“留著他們禍亂朝綱,只會讓北境的燕逆余孽更加猖狂!”
他沒有正面回應朱允炆的話,但字里行間似乎已經默認了一切。
朱允炆猛地瞇起眼,側頭看向了李景隆。
陽光穿過窗欞,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眉宇間攢著化不開的難色。
他何嘗不知這是李景隆遭遇不公后的反擊?可他無法容忍,這朝堂之上有人敢凌駕于皇權之上,肆意妄為。
無論那人是誰。
身后的呂文興手指已經扣住了佩刀的刀柄,黃銅吞口在陰影里閃著冷光。
樓梯口的福生悄悄將手探入懷中,指尖觸到短銃冰涼的金屬外殼,目光死死盯著呂文興的動作。
書房里的空氣驟然凝固,雪粒敲打窗紙的聲響被無限放大。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靜得能聽見彼此胸腔里劇烈的心跳,在這方寸之間擂鼓般轟鳴。
“爹爹!”
劍拔弩張的死寂中,一聲嬌軟童音突然從樓下撞上來,緊接著是“蹬蹬蹬”的細碎腳步聲,像串銀鈴滾過樓梯。
嫣兒攥著兩塊梅花酥,小襖下擺還沾著些許雪沫,紅撲撲的臉蛋上沾著幾粒點心渣,飛快的的沖進上了三樓。
“嫣兒,不許吵鬧,爹爹在忙公務!”袁楚凝快步追上來,一邊堆著滿臉疼愛的笑意,一邊佯裝不滿的說教著自己的女兒。
母女倆像兩簇暖光突然撞進冰窖,書房里凝固的空氣驟然松動。
朱允炆轉頭看向纏上李景隆褲腿的小人兒,嘴角繃著的冷硬線條悄悄軟化。
呂文興扣著刀柄的手緩緩松開,福生也不動聲色地將手從懷中抽回,指尖還殘留著短銃的冰涼。
袁楚凝驚訝的看了一眼與李景隆并肩而立的朱允炆,臉上流露出一絲無措,似乎并不知道樓上有客。
可是她與李景隆在內院分別之時,明明聽到福生說有貴客到啊。
“楚凝,還不快快參見陛下?”李景隆低頭撫了撫女兒的發頂,語氣里帶著笑意,抬手指了指朱允炆,看向了袁楚凝。
“參見陛下...”袁楚凝斂衽行禮,臉上閃過了一抹明顯的詫異,腕間銀鐲輕響,聲音溫順得恰到好處。
“免禮。”朱允炆也笑了,抬手揮了一下,接著好奇的看向了手里依舊拿著兩塊點心的嫣兒。
嫣兒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倚在父親的腿邊,饒有興致的仰頭看著面前這個陌生的大人。
手里的那兩塊梅花酥捏得小巧玲瓏,酥皮上還印著淡淡的花瓣紋。
朱允炆伸手摸了摸嫣兒的小腦瓜,嘴角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你叫嫣兒?”
“我是叫嫣兒,你呢?”嫣兒仰著小臉,烏溜溜的眼睛打量著朱允炆身上的明黃常服,“大叔叔,你是誰呀?”
“嫣兒,不得無禮!”袁楚凝見狀,急忙上前幾步,埋怨的瞪了嫣兒一眼,“陛下莫怪,剛剛我讓后廚做了些點心,這孩子非要嚷嚷著給他父親送來嘗嘗。”
“無妨,童言無忌。”朱允炆看著嫣兒手里的梅花酥,故意露出饞相,“這點心聞著真香,能分一塊給朕嗎?”
嫣兒扭頭看了看父親,又瞅了瞅母親,把左手那塊遞過去:“給你!”
朱允炆接過點心,毫無防備的放到嘴里咬了一口,酥皮簌簌落在明黃袖口,清甜的豆沙餡在舌尖化開。
他滿意點頭:“嗯!好吃,比御膳房做的還可口。”
“這孩子自幼便喜歡吃這些,”李景隆接過嫣兒右手那塊點心,指尖捏著酥皮輕笑,“上次在良鄉駐扎時,在縣城里的茶樓發現了一個擅做點心的廚子,回京的時候便一并帶了回來。”
“陛下若是喜歡,回頭讓他做一些送進宮去。”
“良鄉”二字像枚細針,輕輕刺破了朱允炆臉上的和煦。
他捏著點心的手指頓了頓,喉間動了動卻沒接話,只是默默嚼著嘴里的甜香,仿佛那兩個字帶著什么難以言說的澀味。
“嫣兒,爹爹還有正事,跟娘回去。”李景隆捏了捏女兒的臉蛋,抬眼看向袁楚凝時,目光里藏著一絲看破不說破的默契。
他怎會不知,妻子是故意帶著女兒來解圍的。
袁楚凝福身告退,拉著一步三回頭的嫣兒離開了書房。
樓梯上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書房里的暖意仿佛也跟著散了些,只剩下窗外雪粒敲窗的輕響。
“下次行事,最好先稟明朕。”朱允炆把最后一點點心送進嘴里,用錦帕擦了擦指尖的酥皮碎屑,語氣聽不出喜怒,“免得生出誤會,傷了君臣和氣。”
“微臣謹記陛下教誨。”李景隆拱手行禮,唇角噙著溫順的笑意。
他看得明白,朱允炆雖對他私刑處置朝臣的事怒不可遏,卻礙于局勢不敢真的撕破臉。
方才若非袁楚凝及時帶嫣兒進來,那劍拔弩張的僵局還不知要如何收場。
“年節近了,”朱允炆望著窗外覆雪的楓林,聲音緩了些,“這期間,朕不希望再出任何亂子。”
他頓了頓,側頭看向李景隆,“太后說了,年初一讓你帶妻兒進宮請安,正好你們也許久沒見了,她常常念叨你。”
李景隆心頭微動,不自覺的瞇了瞇雙眼。
當初朱允炆、朱允熥、李景隆年少時,就經常在東宮一起讀書、玩耍,那時候的呂妃,慈眉善目,溫文爾雅,對他們三個都極好。
可時過境遷,呂妃已經成了太后,曾經的玩伴也成了君臣,早已不是當初的懵懂少年。
三個人的境遇,如今已完全是南轅北轍,各自走上了各自的道路。
“好,看來我得精心準備一份年禮了,”李景隆笑著點了點頭,回想著穿越而來的這段時日,沒想到日子竟過得這么快,馬上要迎來自己在大明朝的第一個新年了。
“說起來,朕這次來,還替你帶回個人。”朱允炆笑了一下,指尖在窗欞上輕輕敲著,像是在斟酌什么。
“哦?是誰?”李景隆故作好奇,思索著追問,心里卻飛快轉著念頭。
朱允炆笑而不答,只朝呂文興使了個眼色。
片刻后,樓梯上傳來拖沓的腳步聲,一個佝僂的身影跟著呂文興登上三樓,停在李景隆面前時,頭低得幾乎垂到胸口。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不久之前被他打發回老家的晚楓堂看門老仆,鐘叔。
李景隆看著老人凍得發紫的耳廓,還有那雙藏在渾濁眼皮下,閃爍不定的目光,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送這老頭離京前,自己明明給足了盤纏,還特意囑咐他永遠不要再回京城。
可是沒想到此時卻被朱允炆親自送了回來。
鐘叔顫顫巍巍抬起頭,正好撞上了李景隆帶著懷疑的凌厲目光,渾濁的眼睛里瞬間閃過一絲慌亂,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小...小人參見侯爺,參見陛下。”老邁的膝蓋重重地撞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像塊石頭砸在人心上,聲音中還透著一絲不知所措的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