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重華宮時,李景隆幾乎要疑心自己踏錯了地方。
宮墻內的景象實在算不得體面,階前叢生的雜草漫過青磚,廊下蛛網蒙塵。
連檐角的銅鈴都銹跡斑斑,風過時只發出喑啞的嗚咽。
這哪里是皇家宮苑,倒像是座被遺棄多年的舊宅,連市井里稍體面的宅院都比此處齊整。
原來這些年,他竟在這樣的地方活著。
李景隆喉間發緊,腳步落得愈發輕了。
片刻后,朱允熥引著他穿過荒庭,來到了自己的住處。
寢殿的門扉倒是擦得亮,推門時吱呀作響。
殿內陳設極簡,一張舊木桌配著兩張方凳,墻角立著半舊的書架,雖處處透著寒素,卻被擦拭得一塵不染。
可再怎么看,都不似皇孫該有的居所。
朱允熥臉上帶著真切的笑意,轉身從樟木柜里取出個粗布包,小心翼翼解開,里面是些碎茶葉。
他喚小安子沏茶時,指尖都帶著點雀躍。
“不過是些粗茶,比不得外面精致,九哥兒別嫌棄。”親自斟茶時,他耳尖微微發紅,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局促。
李景隆笑著舉杯,茶液入喉的瞬間,苦澀便漫了開來。
這茶粗礪得剌嗓子,分明是市井里最廉價的劣品,連尋常百姓家待客都嫌寒酸。
可他面上依舊平靜,細細品了品,才緩緩咽下——這大概是他能給這位皇孫保留的最后體面了。
“你們都先下去吧。”李景隆瞥了眼侍立的福生和小安子,聲音淡得聽不出情緒。
待殿內只剩兩人,他才蹙起眉,目光掃過窗外瘋長的蒿草:“這宮苑怎的荒成這樣?宮里沒給重華宮配人手?”
“配了的。”朱允熥啜著茶,笑得坦然,“連我算上共四人,除了小安子,還有個廚子,一個灑掃雜役。”
“地方太大,一個人哪打理得過來。索性就隨它去了,”他望著窗外搖曳的草葉,眼里竟有幾分自得,“亂是亂了點,不過倒比光禿禿的看著有生氣。”
話語間聽不出半分苦澀,仿佛這般清苦日子于他已是尋常。
李景隆心頭發沉,卻見朱允熥已轉了話題,正饒有興致地翻看著他帶來的書。
“小安子可靠么?”李景隆端起茶杯,指尖摩挲著粗陶杯壁,“我問過他全名,該是太后那邊派來的人吧?”
朱允熥翻書的手頓了頓,隨即若無其事地笑道:“一個名字而已,無妨的,我平日里都叫他小安子。”
“況且這里的人,每三年總要換一撥,我早習慣了。”他指尖劃過書頁,聲音輕得像風拂過,“至于可靠不可靠...我在這兒,每日不過讀讀書、曬曬太陽,也沒什么要瞞人的,便不重要了。”
李景隆眉頭皺得更緊,呂太后的手段,竟狠到這份上。
為防侍從與朱允熥親近,竟定下三年一換的規矩,生生斷了他與人深交的可能。
“對了,年節快到了,除了給你帶來些書,還有些吃食。”他指了指身后的箱子,刻意轉了話頭,“不知合不合你心意,全當是份心意。”
“九哥兒從前可從不做這些事。”朱允熥抬眼望他,目光里帶著探究,嘴角卻彎著笑,藏著幾分驚訝。
“人總是要變的。”李景隆一怔,打著哈哈遮掩過去。
“是啊,人總會變的。”朱允熥低頭撫過書脊,聲音輕了些,笑容卻漸漸淡了,“變了,或許是好事。”
李景隆見他神色有異,忙從箱中又取了幾本書遞過去,佯裝沒有聽懂的樣子:“看看這些書籍,是否都是你愿意讀的,或許能打發一些時間。”
“喜歡的,只要是九哥兒送的,都喜歡。”朱允熥接過書,眉眼瞬間亮了,“北境的事我都聽說了,真沒想到,九哥兒有朝一日真能成大將軍,領著幾十萬兵馬。”
他指尖在書頁上輕輕點著,語氣里滿是真誠:“你比我有出息多了...我真羨慕你。”
“殿下在這兒,竟也能知道北境的消息?”李景隆脫口問道,話一出口便覺不妥。
朱允熥卻笑得坦然,一邊翻書一邊道:“這里雖是皇宮,可只要不是有些人刻意捂著的事,總還是能漏些風聲出來,沒那么多隱秘的。”
他抬眼望了望李景隆,“包括朝中不少人彈劾你的事,我也聽了些,好在九哥兒平安無事。”
李景隆望著他認真翻書的側臉,緩緩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層層疊疊打開,里面是卷得齊整的文書,輕輕放在朱允熥面前。
“這是離京前,殿下親手抄錄的半卷《孫子兵法》,還有那張素箋。”他指尖點著文書,語氣懇切,“兵者,詭道也。若不是殿下這句提點,我未必能在北境順遂。”
“平亂之功,殿下也有一份。”
朱允熥的目光在文書上停了停,卻只笑了笑沒接話。
他怎會不知這是安慰——若真靠半卷兵書和五個字便能平定燕亂,朝中又何至于無人可用。
雖是頭回這般相對而坐,李景隆卻覺得像是見了多年的老友,他們聊得投契,竟忘了時辰。
更讓他意外的是,朱允熥竟懂些兵法。
說起北境戰事時,眼里像落了星子,話匣子一打開便收不住,仿佛要把這些年憋在心里的話全倒出來。
從糧草調度聊到陣法排布,朱允熥講起如何利用地形設伏時,指尖在桌上劃出弧線,語調都高了些。
“若是我,定會在狼居胥山左近設三道伏兵,前隊誘敵,中軍斷后,再遣輕騎抄敵后路...”
李景隆靜靜聽著,忽然覺得眼前的人,哪里是困在宮墻里的皇孫,分明是個藏著滿腔抱負,稍加提點便可驍勇善戰的將才。
他望著窗外漸漸沉下去的暮色,心里竟生出些恍惚——這樣的朱允熥,本該是站在金鑾殿上,指點江山的。
朱允熥似是察覺到他的神色,笑著合上書本:“說這些,倒讓九哥兒見笑了,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
李景隆望著桌上那杯早已涼透的粗茶,搖了搖頭,“不,你比北境南軍中的很多將領見地更高,這是我沒想到的。”
“紙上談兵也并非什么人都可以的,畢竟我也是從紙上談兵開始的。”
聽聞李景隆略帶自嘲的話語,朱允熥忍不住笑了起來,不由得點了點頭。
曾幾何時,李景隆不也是因為“紙上談兵”這四個字被所有人不看好,甚至嫌棄。
“你該走了。”良久,朱允熥終于停了話頭,笑意里帶著幾分不舍,“在這里待久了,對你沒好處。”
他頓了頓,指尖在粗布茶巾上輕輕摩挲著:“謝謝你來看我。只是...以后不必再來了。”
李景隆喉頭一哽,望著眼前人平靜的側臉,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
換作是他,在這樣的囚籠里日復一日,怕是早已磨沒了棱角,可朱允熥眼底的清明,卻比殿外的月光還要亮。
“時候的確不早了。”他扭頭看了眼窗外沉落的夕陽,霞光正一寸寸漫過宮墻,“再晚,宮門該落鎖了。”
起身告別行禮時,錦袍掃過地面的聲響格外清晰。
朱允熥也跟著站起來,拱手還禮,睫毛垂落的瞬間,李景隆瞥見他眼底一閃而過的不舍,像孩童攥緊又不得不松開的糖塊。
走到殿門口,李景隆忽然停步,脊背挺得筆直,沒有回頭:“有朝一日,我定會想辦法,還你自由。”
話音落,他便大步流星地離去,玄色披風在風里劃出利落的弧線。
朱允熥僵在原地,望著那道身影消失在宮墻拐角,嘴角慢慢牽起一抹笑,比方才那杯粗茶還要苦澀。
他抬手按了按胸口,那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慌。
...
次日天剛亮,晚楓堂的晨霧還沒散,福生就踩著露水闖進了飯廳。
“少主,魏國公來了,正在文淵閣候著。”他聲音里帶著急惶,額角還掛著細汗。
李景隆正給嫣兒夾著醬菜,聞言挑眉,把最后一口粥扒進嘴里:“你們慢慢吃。”撂下這話,起身就往廳外走。
文淵閣一樓的檀香還沒燃盡,徐輝祖正背著手踱來踱去,青布官靴踏在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窗欞外的芭蕉葉上,露珠正順著葉脈滾落,砸在石階上噼啪作響。
“我記得徐兄說過,沒事少往來。”李景隆剛進門就揚聲笑,“今日是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虧你還笑得出來。”徐輝祖猛地轉身,袍袖帶起一陣風,“若不是你總愛惹事,我何必天不亮就跑這一趟。”
李景隆臉上的笑意淡了:“出事了?”
“你昨日進宮,見了允熥殿下?”徐輝祖盯著他,搖頭嘆了口氣,面露無奈。
“見了。”李景隆坦然點頭,“就為這事?”
“事小,時機錯了!”徐輝祖狠狠跺腳,青磚地上竟留下淺淺的鞋印,“你謀逆的流言剛壓下去,如今正是風口浪尖,何必急于這一時?”
“我不過是去送些年禮,探望一二,有何不妥?”李景隆眉峰蹙起,語氣添了幾分不快。
徐輝祖的聲音沉得像塊鐵:“可消息已經漏了!今日早朝,齊泰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含沙射影,說你私會皇孫,居心叵測,暗指你早晚要反!”
“陛下怎么說?”李景隆猛地攥緊拳頭,指節泛白,眼底閃過一絲厲色。
“陛下沒說話。”徐輝祖煩躁地轉圈,“可他那眼神,分明是動了怒!如果這事傳到太后耳朵里,不光你要遭殃,連允熥殿下都要被牽連!”
李景隆臉色驟變,他昨日只顧著舊情,竟忘了朱允熥的處境比站在薄冰上還要危險。
“不用‘如果’了。”他冷笑一聲,指尖在案幾上重重一叩,“齊泰能知道得這么快,背后定是太后點了頭。”
徐輝祖渾身一震,猛地停住腳步。
是啊,重華宮外的眼線比蛛網還密,李景隆前腳剛到,后腳消息就該遞到呂太后跟前了。
“那你打算如何?”徐輝祖的聲音發緊,“齊泰估計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揪著這件事不放!”
李景隆瞇起眼,眸底的寒意像北境的冰棱:“既然如此,那就先拿他開刀!”
“你要對齊泰動手?”徐輝祖臉色驟變,忍不住后退半步,“齊泰是兵部尚書,又是陛下跟前的紅人,你如今根基未穩...”
“根基?”李景隆低笑一聲,嘴角帶著一絲不屑,“我能從燕亂的泥沼里爬出來,靠的從來不是看誰的臉色!”
他轉身望向窗外,晨光正刺破云層,照在庭院的青磚上,亮得有些刺眼。
“齊泰想拿允熥殿下做文章,就得有承擔后果的覺悟。”李景隆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冷硬,“既然他先張嘴咬人,那就別怪我把他的底都掀了。”
徐輝祖望著他緊繃的側臉,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在演武場里揮著長槍的少年。
那時的李景隆,眼里也藏著這樣的鋒芒,只是被錦衣玉食的日子磨得淡了。
如今北境的風霜一吹,倒把骨子里的狠勁全吹了回來。
檀香還在裊裊地飄,文淵閣里靜得能聽見燭花爆裂的輕響。
徐輝祖張了張嘴,終究沒再說什么。
他太清楚李景隆如今的性子,一旦認準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