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朱允炆懇切的目光,李景隆躬身行了一禮:“李家世代蒙受皇恩,對朝廷向來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為此,陛下今后有任何差遣,微臣定當萬死不辭,鞠躬盡瘁!”
聽了這話,朱允炆唇邊漾開一絲淺笑,目光重新投向殿外的天際。
廊下的宮燈被風掀起一角,那笑意里藏著的失落便隨著搖曳的光影一閃而逝。
只因李景隆回答中說的是“朝廷”,而非“朱允炆”。
寒暄幾句之后,李景隆便以家中有事為由告辭。
轉身時玄色朝服的下擺掃過門檻,透著一股令朱允炆眉頭緊鎖的決絕。
他沒有回頭,腳步沉穩得像是踩著既定的節拍。
可他只是因為半個時辰的時限眼瞅就快到了,他必須趕在那之前走出宮門。
但這些心思,朱允炆并不知情,他只看到了李景隆一刻都不想多待的匆忙。
站在丹陛上,望著那道逐漸遠去的背影,朱允炆眼中的復雜與凝重漸漸漫上來,方才的笑意早已蕩然無存。
...
宮門外的長街上掛滿了大紅燈籠,絹布燈罩被夜風吹得微微鼓脹,卻照不亮空無一人的石板路。
李景隆踏出宮門的剎那,緊繃的肩背驟然松弛,一口濁氣混著殿內的龍涎香從肺腑間逸出。
方才在奉天殿,他和朱允炆之間只差一點就徹底撕破了臉。
若真到了那一步,他不確定自己能否活著走出身后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
他清楚自己今日的言行有些激進,甚至帶著幾分破釜沉舟的沖動,但那些在北境戰場上埋骨的弟兄們,那些浸透了鮮血的記憶,容不得他退縮。
有些事必須去做,否則午夜夢回時,實在難安于心。
雖沒能徹底扳倒齊泰,也沒能動太后分毫,至少那些在北境戰死的弟兄們能暫時安息了。
他知道,齊泰被罰俸三年、免職留用不過是朱允炆做給天下人看的戲碼,暗地里依舊是最信任的寵臣。
這位年輕的天子,似乎總愛做些表面文章,就像掛在長街上的這些燈籠,看著亮堂,卻照不透人心深處的暗影。
至于太后突然派人前來勸和,無非是想撇清干系罷了。
而且為了包庇糧草案牽連者而殺他,并非最佳時機。
一旦敗露,非但不能服眾,恐怕還會攪得朝堂動蕩、北境不穩。
他們都在等,等一個更合適的時機,或者說,等一個能讓他萬劫不復的借口。
回想著方才殿上的刀光劍影,李景隆攥緊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傳來的痛感讓他更加清醒。
他在心里暗暗起誓,終有一日,要讓這大明朝堂真正清朗起來。
無論是齊泰,還是那些他此刻尚且無法撼動的上位者,都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寂靜的長街上,只有他一人獨行的腳步聲在燈籠間回蕩。
他的心情像墜了鉛塊般沉重,比當年在北境戰場面對十萬敵軍時還要壓抑。
原來心里牽掛著這么多人的時候,活著竟是如此疲憊。
他忍不住搖頭苦笑,仰頭望向滿天星辰。
深藍的天幕上,星子稀疏,像是被打翻的墨硯濺落的殘滴。
他伸手下意識地摸向懷中,可是那里卻空空如也,酒壺好像丟到了什么地方,已記不清了。
此刻他真想找個地方,喝上一場昏天暗地的大酒,醉到人事不省,暫時卸下這滿身的重負。
就在這時,前方街角駛出一輛青布馬車,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聲響由遠及近。趕車的福生看到他時,眼睛一亮,連忙勒住韁繩。
“少主?”福生壓低了聲音呼喚,利落地跳下車,快步迎上來。
他仔細打量著李景隆,目光掃過他的衣襟和袖口,確認沒有異樣才松了口氣,“您沒事吧?”
李景隆搖了搖頭,唇邊浮起一抹苦澀的笑:“若是有事,我怎還能大搖大擺地從宮里走出來?”
福生這才徹底放下心,探身掀開車廂門口的錦簾,繡著暗紋的簾布垂落時,露出里面鋪著的軟墊:“上車吧,屬下送您回去。”
“我想走走。”李景隆擺了擺手,腳步未停,繼續沿著長街向前。
穿越到這個世界已近半年,整日被北境平燕及朝堂爭斗裹挾,竟從未像今夜這樣毫無目的地在京都街頭閑逛過。
宮墻內的算計,疆場上的血色,此刻他都想暫時拋在腦后。
他需要一點時間,讓這顆被世事攪得紛亂的心,稍稍靜下來。
燈籠的光暈在他身后拉長又縮短,長街漫漫,仿佛沒有盡頭。
福生默默頷首,松開韁繩任由馬車在身后緩緩跟隨,同時抬眼望向遠處暗巷,抬手打了一個手勢。
兩道黑影從巷口陰影里應聲而出,抬手將兩支煙花筒架在地上。
“咻——咻——”
焰光刺破夜空的剎那,李景隆正走到街心最亮的地方,暖黃的光暈漫過他的面龐,眉宇間的那抹久久未散的凝重終于開始消退。
兩聲炸響接連在云端綻開,金紅碎屑如雨般簌簌墜落,倒像是年節將近的尋常景致,任誰也瞧不出這是晚楓堂的暗號。
一聲警示,兩聲行動,三聲便要取消所有部署。
待最后一點火星湮滅在暮色里,潛伏在周遭的晚楓堂護衛已如水滴入河般四散無蹤。
福生望著空蕩蕩的巷弄,低聲道:“少主放心,弟兄們都按原路出城了。”
李景隆“嗯”了一聲,腳步未歇。
青石板路被燈籠照出明暗交錯的紋路,倒像是他此刻的心緒。
“對了少主,”福生忽然快走兩步追上來,從懷中摸出個信封,“北境剛遞來的密信,耿將軍親筆。”
“北境?”李景隆臉色微變,急忙伸手接過。
信紙展開的瞬間,耿炳文那遒勁的筆跡便撞入眼簾:“聞景帥為給北境將士主持公道,已擒董成安于京都,此舉必與齊泰結怨。我等雖遠在邊陲,但也愿盡綿薄之力。”
“信中所附北境南軍所有將士聯名上書,為景帥作證,望陛下見此書而摒棄懷疑,嚴懲糧草案涉案之人...”
看到這封“遲來”的書信,李景隆不由得有些動容,沒想到消息已經傳到了北境,而且耿炳文竟愿冒著被牽連的風險主動出頭為自己正名。
信末附著的聯名書更讓他心口一熱,盛庸、鐵鉉、平安、梁鵬、傅忠...
那些曾在北境戰場上一同浴血奮戰過的名字,一個個落在宣紙上,墨跡仿佛還帶著邊關的風霜。
他忽然想起某個雪夜,眾將圍在篝火旁分食凍成硬塊的餅子,耿炳文笑他過慣了豐衣足食的日子,卻悄悄把自己那份烤得最暖的餅子塞過來。
“值了。”李景隆低聲自語,指腹撫過那些熟悉的名字,隨即卻毫不猶豫地將書信揉成了一團,包括那份聯名上書。
這封信決不能被第二個人看到,否則陷入險境的將不只有他一個人。
“少主?!”福生驚得瞪圓了眼。
“這東西不能留。”李景隆從袖中摸出火折子,硫磺味在夜風中散開。
火苗舔舐著紙角,將那些滾燙的名字吞入灰燼。
“朝廷本就疑心我在北境結黨,擁兵自重,這東西若是落進那些人手里,但時候不單是我百口莫辯,耿將軍他們也都會被拖下水。”
話音落時,灰燼被他隨手撒向半空,風一吹便沒了蹤跡。
他繼續往前走,眉宇間的凝重淡了些,腳步也比先前更穩——這些事,本就該他一個人扛。
就在這時,街角突然出現一團暗影。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牌坊柱后閃出,見李景隆望過來,只恭恭敬敬行了個半禮,接著便轉身沒入更深的巷弄,仿佛從未出現過。
“他怎么在這兒?”李景隆皺起眉,語氣里帶著幾分不悅,“我不是讓他不要插手么?!”
“屬下也是方才才見著他。”福生笑了笑,神情中透著一絲感激,“屬下帶人潛伏在宮外準備接應少主的時候,他就帶著自己的心腹手下出現在了皇宮附近。”
“屬下問他來做什么,他只說是為了報恩。”他頓了頓,聲音里添了些真切的感慨,“但看他那架勢,分明是做了拼死一搏的準備。”
“以前總覺得他的眼里只有前程,看來是我錯怪他了。”
“他這個人,除了有時候太功利了一些,其實還不錯...”
說到最后,福生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了一絲惺惺相惜的笑意,笑得毫不遮掩。
剛剛那道在街角一閃而逝的身影,不是別人,正是蕭云寒。
李景隆沒有接話,心里卻翻起了浪。
其實他一直把蕭云寒視作可利用的利刃,以為他們之間只是互相利用,所以從未真正交付過信任,卻沒料到今夜蕭云寒卻愿為自己賭上性命。
復雜的情緒漫上來,像長街盡頭的霧氣,纏得人心頭發悶。
“說起來,”福生忽然笑了,語氣輕松得像在說件尋常事,“安頓好晚楓堂的事后,屬下已經把遺書寫好了。”
李景隆腳步一頓,轉頭看向了福生。
月光從燈籠縫隙里漏下來,照見福生臉上坦蕩的笑意,半點不像說笑。
一個普通的護衛,卻做了一些并不普通的事。
“你無親無故,寫了給誰看?”他忍不住打趣,笑聲里卻藏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原來他從來都不是一個人。
“嘿嘿,也沒什么。”福生不好意思地搓著手,露出了一絲憨笑,“我就是寫下自己的名字,還有在北境戰場上殺敵的故事。”
“如果我死了,希望以后有人能記得這些...”
李景隆轉頭望著他被風吹得發紅的耳朵,忽然笑出聲來。
福生也跟著笑了。
兩人的笑聲好像肆無忌憚,撞在空蕩的長街上,竟驅散了幾分寒意。
經過一處街角時,李景隆不由得眼前一亮,忽然停住腳步。
昏黃的燈光從竹棚下漫出來,映著個支在路邊的面攤,鐵鍋上騰起的白氣裹著麥香,在冷夜里格外誘人。
“店家,兩碗熱湯面!”他徑直走過去,撩起衣擺坐在長條凳上,眼睛亮晶晶地盯著那口咕嘟冒泡的鐵鍋。
正收拾碗筷的老漢抬頭看了一眼,立刻堆起了滿臉笑容,擦著手迎上來,迅速抹了一把桌面:“好嘞,二位客官稍等片刻,馬上就好!”
李景隆招手讓福生坐到對面,迫不及待的敲擊著桌子。
鐵鍋底下的柴火噼啪作響,將他臉上的疲憊烘得淡了些。
老漢的動作很快,沒多時,兩碗熱氣騰騰的面便端了上來。
粗瓷碗里臥著顫巍巍的溏心蛋,蔥花撒得勻勻的,熱湯上浮著層金黃的油花,香氣直往人鼻子里鉆。
李景隆正要動筷,鼻尖忽然捕捉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酒香。
他扭頭四下掃了幾眼,期待的看向了老漢,喉結不自覺地動了動:“店家,有酒么?”
肚里的饞蟲似乎早就按奈不住,又或許,他只是想借著這口酒,澆一澆那些壓在心頭的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