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店家頷首干脆,“小老兒自釀的燒刀子,不過是劣酒,客官若是不嫌棄,這就給您取來?”
“不嫌棄,快拿!”李景隆笑著催促道,眉宇間藏著幾分急切。
老漢應(yīng)了聲,轉(zhuǎn)身從角落拎來酒壺,取抹布將壺口反復(fù)擦得锃亮,而后為李景隆與福生各倒半碗,直至壺底最后一滴酒落進碗中。
“多少錢?一會兒同面錢一道算。”李景隆問著,已迫不及待端起酒碗飲了一口。
暖流從喉嚨淌下去,熨帖著發(fā)緊的胸口,倒讓他想起北境的雪夜,眾將圍在帳里分飲的那壇燒刀子。
一樣的烈,卻不一樣的暖。
一旁的福生正呼嚕嚕喝著面湯,筷子夾著溏心蛋往嘴里送,金黃的蛋黃順著嘴角淌下也顧不上擦。
李景隆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笑了,忽然覺得京都里那些爾虞我詐的紛爭,似乎也沒那么難熬了。
“不要錢,就幾口酒罷了。”老漢連忙擺手,摸出煙袋點燃,蹲在角落道,“小老兒本就準備收攤,你們是最后兩位客人,吃完我便回去,老婆子還在家等著呢。”
提及老伴,老漢臉上不自覺漫開幸福的笑意,眼角的皺紋都軟了幾分。
“家里有孩子嗎?做什么營生?就沖這碗酒,我便能幫他尋個好差事。”李景隆沒再糾結(jié)酒錢,笑著追問。
深夜街頭,一口酒就是一份緣分。
可話音剛落,老漢臉上的笑容卻驟然凝固。
他攥著煙袋在墻根敲了敲,煙灰簌簌落下,面色沉了下來:“有一個,沒了。”
李景隆微微一怔:“怎么回事?”
“為了養(yǎng)家,他十八歲就參了軍,入了行伍。”老漢聲音發(fā)悶,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數(shù)月前燕賊起兵謀反,殺到雄縣,他正好在那兒駐守...”
“燕軍狠戾,死后連尸骨都沒找著,他才二十歲...”
“老婆子聽聞消息后一病不起,不知道還能陪我這把老骨頭多久...”說完,老漢搖著頭笑了,眼眶里卻凝了淚光,在昏黃的燈火下閃著亮。
李景隆沉默了,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安慰,心底莫名升起一股愧疚。
若他早些接下南軍主帥之職,早些趕赴北境,是不是就能改變些什么?
可這世上沒有如果,他已無從知曉答案。
“沒什么大不了的。既入了行伍,馬革裹尸本就是早晚的事,小老兒早想通了。”
老漢猛吸兩口煙,煙袋鍋子明滅閃爍,臉上的笑容反倒深了些,“只是盼著那小子走的時候,沒那么疼...”
“你兒子是英雄,是勇士!他死得定然壯烈,沒給你丟人!”李景隆鄭重開口,強壓下心中翻涌的情緒,低頭繼續(xù)吃面。
他分明記得,當初燕軍攻破雄縣時,九千守軍戰(zhàn)至最后一兵一卒,無一人投降!
眼前這平凡的老漢,正是英雄的父親。
敬意悄然在他的心底滋生,沉甸甸的。
聽了這話,老漢裂開嘴笑了,眉宇間滿是自豪,只是眼眶里的淚光愈發(fā)清晰,在月光下晃得人眼酸。
良久,李景隆吃光了面、喝盡了酒,沖老漢拱手告別,徑直登上馬車離去。
臨行前,他悄悄在空碗下扣了五十兩銀子——那不止是面錢與酒錢,更是對這位父親的敬重,對那位無名英雄的緬懷。
他不知道天下還有多少這樣的老父親,在日夜盼著戰(zhàn)場上的兒子歸來。
但他知道,今夜這碗酒、這碗熱湯面,讓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了意義。
兩日之后,戶部侍郎裴萬、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周琦同日被問斬,剩余十五名涉案官員連同家眷,盡數(shù)流放南疆。
糾纏許久的糧草案,終于塵埃落定。
盡管朱允炆極力壓低此事的影響,但還是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齊泰也被罷官歸家,兵部尚書一職由兵部侍郎盧沖兼任。
持續(xù)近一月的朝堂爭斗暫歇,隨著風(fēng)波漸平,年節(jié)的氣息也愈發(fā)濃厚。
可沒過多久,一則消息再度震動京都:那十五名流放南疆的涉案官員,竟在半路被一伙神秘人截殺,無一生還。
所有人都在猜測幕后黑手是誰,雖然眾說紛紜,卻始終無人能證實。
唯有少數(shù)知曉內(nèi)情者,對此事并未多議——因為動手之人是誰,早已不言而喻。
這場截殺,分明是在震懾那些仍潛藏朝中、與齊泰暗通款曲之輩。
為虎作倀者,終將自尋死路。
...
轉(zhuǎn)眼數(shù)日過去,年節(jié)終至。
京都城內(nèi)張燈結(jié)彩,紅綢掛滿街巷,從廟堂官員到市井百姓,人人臉上都堆著笑意,喜迎新年。
只是李景隆的府邸,卻顯得有些冷清。
此前朱允炆與太后暗中施壓,朝中文武看清風(fēng)向,無人再敢與他往來。
別家勛貴府上門庭若市,都是拜年送禮的人,唯有晚楓堂,安靜得能聽見庭院里的風(fēng)聲。
可李景隆并不在意,覺得這樣反倒落個清凈。
他本就不喜那些逢場作戲的應(yīng)酬,與其應(yīng)付虛情假意的寒暄,不如守著家人團團圓圓。
這是他在這個陌生世界的第一個新年,也是他與李家眾人共度的第一個新年。
一大早,李景隆便將別苑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叫到前廳,連李母也請了過來。
一時間,廳內(nèi)廳外擠滿了人,說笑聲、腳步聲交織在一起,熱鬧得驅(qū)散了所有冷清。
“今日是年節(jié),這些日子大家跟著我擔(dān)驚受怕,沒睡過幾個安穩(wěn)覺,都辛苦了。”李景隆坐在廳中主位,目光掃過廳內(nèi)廳外的眾人,臉上掛著溫和的笑意。
“既是過節(jié),我這個家主總該有所表示。故而特意為每個人備了歲錢,感謝諸位對晚楓堂的照拂。”
話音剛落,下人們頓時樂開了花,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齊齊躬身行禮:“多謝少主!”
李景隆笑著從身旁桌上拿起一疊紅包,看向人群中的楓伯:“楓伯,就從你開始吧。”
“啊?我也有份?”楓伯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腳步遲疑著不肯上前。
年節(jié)發(fā)歲錢是常例,從達官顯貴到尋常百姓家都有這個規(guī)矩。
只是往年原主從不過問這些事,全由袁楚凝代勞。
可袁楚凝畢竟要顧及府中用度,每年的歲錢都只是象征性給一點,聊表心意而已。
但今年不同,李景隆準備的紅包鼓鼓囊囊,一眼便能看出里面的銀錢不少。
“不過是圖個吉利,不分長幼尊卑,人人有份。”李景隆笑著招手,語氣誠懇,“楓伯在李家服侍多年,操持府中大小事務(wù)最是辛苦,所以歲錢是其他人的兩倍。”
“大家沒意見吧?”
下人們聞言,紛紛笑著搖頭。
楓伯是府里的管家,掌管所有下人,平日里做事公正,大家本就對他敬重有加,此刻自然沒有異議。
“那小人就卻之不恭了。”楓伯臉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快步上前接過紅包,指尖觸到紅包的厚度時,眼眶都微微發(fā)熱。
“爹爹,那嫣兒有沒有呀?”一旁的嫣兒忽然歪著小腦袋,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向李景隆,滿是好奇。
“當然有。”李景隆轉(zhuǎn)頭看向女兒,眼神瞬間軟了下來,笑著問道,“不過得先給府里的長輩們發(fā)完,最后才到你,嫣兒愿意等嗎?”
“愿意!”嫣兒用力點了點頭,還懂事地轉(zhuǎn)頭看了看人群里的大人,小模樣格外乖巧。
“嫣兒最乖了。”李景隆滿意地笑了,重新看向排隊等候的下人們,揚聲道,“下一個。”
袁楚凝將女兒輕輕摟進懷里,溫柔地摸了摸她的小腦瓜,看著正在發(fā)放紅包的李景隆,眼中滿是欣慰。
如今的夫君,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冷漠疏離的模樣了。
不知不覺間,桌上滿滿一摞紅包已發(fā)得只剩最后三個。
下人們攥著手里沉甸甸的紅包,心里對李景隆滿是感激。
他們雖然每月都有例錢可拿,但數(shù)額并不多,大多還要托人寄回老家養(yǎng)家,留給自己的寥寥無幾。
往年逢年過節(jié),連件新衣裳都舍不得買。
可今年不一樣。少主不僅給每個人準備了厚實的歲錢,還讓楓伯提前找了城里最好的裁縫鋪,為府里每個人都做了一身新衣裳。
面對突然像是換了個人一樣的少主,他們心中只有感激。
“母親,這是您的。”李景隆拿起最后三個紅包,率先轉(zhuǎn)身看向坐在身旁的李母,雙手將紅包恭敬奉上。
“還有我的份?”李母愣了一下,隨即嘴角便被笑意占滿,眼角的皺紋都舒展了許多。
“孩兒方才說了,人人有份。”李景隆點頭,語氣中帶著幾分愧疚與感激,“這些年來,孩兒一直不成器,讓母親失望了。”
“先前在北境戰(zhàn)場上總算立了點功勞,卻又讓母親日夜掛念,還險些讓李家上下遭了難,都是孩兒的錯。”
“從今往后,孩兒定當拼盡全力守好這個家,再也不讓母親受半分委屈。”
李母笑著接過紅包,目光落在兒子臉上,滿是疼惜:“娘從沒怪過你,無論何時,你都是娘的驕傲。”
“無論將來發(fā)生什么,娘只盼著你日后一切順遂,逢兇化吉。”
“孩兒謹遵母親教誨!”李景隆緩緩起身,對著李母深深鞠了一躬。
他心中對李母的感激遠超言語——若不是當初李母在死牢中對家人說的那番話點醒了他,或許他至今都無法成為如今讓燕逆聞風(fēng)喪膽的戰(zhàn)神李景隆。
最后,李景隆轉(zhuǎn)身看向了妻兒,嘴角洋溢著幸福的笑意,“到你們了。”
袁楚凝牽著女兒站起身,看著眼前這個判若兩人的夫君,心中百感交集。
這些年的委屈與辛苦,仿佛都在他如今的溫柔里煙消云散了。
“嫣兒,這是你的。”李景隆彎腰將最小的那個紅包遞給女兒,眼神里的疼愛幾乎要溢出來。
他這輩子最慶幸的事,就是上天給了自己這么一個乖巧懂事的女兒,這份自豪,甚至遠超他在北境立下的赫赫戰(zhàn)功。
“謝謝爹爹!”嫣兒高興地接過紅包,蹦蹦跳跳地在廳里跑了起來,小小的身影帶著滿滿的歡喜,像是得了世間最珍貴的東西。
“這是你的。”最后,李景隆轉(zhuǎn)向袁楚凝,將最后一個紅包遞過去,眼神中滿是深情,“這些年,你辛苦了。”
這句“辛苦”,藏著太多含義——既有對她操持家事的體諒,更有對原主當年冷落她的補償。
袁楚凝接過紅包,眼眶瞬間濕潤了。
她想開口說些什么,可洶涌的情緒堵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來。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她不愿落淚,只能用力搖了搖頭,將所有感動都藏在眼底。
李景隆懂她的不易,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而后轉(zhuǎn)身看向一眾下人,揚聲道:“好了,大家快去準備午宴吧,今日咱們好好熱鬧熱鬧!”
下人們立刻躬身應(yīng)和,興高采烈地散去忙碌。
不多時,晚楓堂里便響起了碗筷碰撞聲、說笑聲,漸漸充滿了年節(jié)的熱鬧氣息。
李景隆一早就下了令,今日的晚楓堂,沒有規(guī)矩,有過不罰,只求熱鬧。
就在這時,福生快步從外面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幾分意外的笑意:“少主,有客到了!”
李景隆聞言一愣,下意識轉(zhuǎn)頭看向身旁的袁楚凝與李母。
三人眼神交匯,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驚訝——誰也沒料到,李家處于如今這般境遇,居然還是迎來了新年的第一個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