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兄,新年安康!”
李景隆剛從前廳轉出來,便見府門方向走來兩道身影。
徐輝祖身著寶藍色錦袍,在管家楓伯的陪同下穩步邁進,隔著老遠,便已揚手抱拳,眉宇間滿是新春的暖意。
他身側跟著位妙齡女子,月白色襦裙襯得身姿窈窕,清麗脫俗。
二人手中各提一只描金漆盒,精致的錦緞繩結垂著流蘇,一看便知是精心備下的年禮。
“徐兄,過年好啊!”李景隆臉上的笑意不自覺漫開,忙加快腳步迎上去。
目光掠過那女子時稍作停頓,又很快落回徐輝祖身上,“快里面請。”
“來得不算晚吧?”徐輝祖走到近前,晃了晃手中的禮盒,盒身碰撞發出輕響,“知道李兄府中廚子手藝好,特意在午膳前趕到,可沒打算空著肚子回去。”
“來就來,還帶什么禮。”李景隆滿面春風,示意楓伯接過禮盒,伸手便要拉徐輝祖往前廳走,“后廚一早就在備宴,今兒就在晚楓堂用膳,咱倆好好喝幾杯。”
“李兄稍等。”徐輝祖腳步一頓,側身讓出身后的女子,聲音里添了幾分溫和,“還沒給你介紹,這是我二妹徐妙錦。”
“她總聽人說你在北境的事跡,非要吵著跟來見一見,我實在拗不過她。”
說罷,他轉頭看向女子:“錦兒,這位便是你常念叨的曹國公,還不快行禮?”
徐妙錦臉頰微紅,垂眸屈膝,聲音細軟如春日柳絲:“見過曹國公。”
“原來是徐兄的妹妹,難怪氣質這般出眾。”李景隆拱手還禮,語氣親和,“叫曹國公太生分,跟著你哥哥喚我李兄就好。”
話音剛落,他又拉起徐輝祖的衣袖,腳步不停:“快進廳里,外頭風大,先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徐輝祖無奈笑了笑,順著他的力道往前走,只來得及回頭給徐妙錦遞了個安撫的眼神。
徐妙錦站在原地,望著李景隆毫不留戀的背影,指尖悄悄攥緊了裙角。
方才李景隆看向她時,眼神里只有對友人妹妹的禮貌,連半分多余的打量都沒有。
那份失落像細小的針,輕輕扎在了徐妙錦的心上。
前廳里暖意融融,李母正和袁楚凝坐在八仙桌旁說話,見徐輝祖進門,二人忙起身相迎。
論起家族淵源,李家雖沾著太祖的親,但在京都的聲望遠不及世代功勛的徐家。
連李母都對徐輝祖十分客氣,語氣溫和:“魏國公肯賞光蒞臨晚楓堂,真是讓李家蓬蓽生輝。”
“伯母客氣了。”徐輝祖連忙躬身行禮,姿態謙和,“我與李兄是摯友,您這般說,倒顯得生分了。”他又轉向袁楚凝,頷首致意。
袁楚凝淺笑回禮:“魏國公新年安康。”
眾人圍著桌子寒暄了片刻,徐輝祖忽然看向李景隆,聲音壓低了些:“李兄,我這是頭回來你這晚楓堂,反正午宴還沒備好,不如帶我四處逛逛?”
他第一次來的時候是為了密談北境軍務,行蹤隱秘,沒幾個人知道。
“也好。”李景隆點了點頭,明白了徐輝祖話中深意,又轉頭對袁楚凝道:“你替我招待好徐二小姐,我陪徐兄走走。”
“你來了,他難得這么高興,你們一定有很多話要說,”袁楚凝起身輕輕點了點頭,目光掃過徐輝祖,又落在一旁眼神發亮的徐妙錦身上,笑意溫和,“令妹就放心交給我吧,一定款待好她。”
“她都這么大了,不用太遷就。”徐輝祖說著,卻看向徐妙錦,見她眼中滿是期待,又遲疑著開了口:“不如這樣,錦兒也是頭回過來,讓她跟著我們一起?也好讓她見識見識李兄這晚楓堂的景致。”
他轉頭看向李景隆,語氣帶著詢問:“不知李兄可覺得方便?”
李景隆愣了一下,下意識看向徐妙錦,發現她正睜著一雙大眼望著自己,眼里滿是期盼,倒讓人不忍拒絕。只好笑著點了點頭。
隨即,李景隆便帶著徐輝祖兄妹離開了前廳,在晚楓堂來閑逛了起來。
晚楓堂的景致確實不俗,冬日里雖沒有紅花綠柳,卻有幾株老梅開得正盛,暗香浮動,假山池沼覆著薄雪,別有一番雅致。
只是徐妙錦跟在一旁,李景隆和徐輝祖二人便只能說些無關緊要的話。
從院里的梅花品種,聊到京都新年的習俗,再到后廚備下的菜式,半句沒提正事。
李景隆走在前面,時不時回頭答兩句徐妙錦的好奇疑問,心里卻犯了嘀咕。
徐輝祖明明有要事相商,為何偏要帶妹妹隨行?
他正想著,忽聽身后傳來徐妙錦的聲音:“李兄,這株梅樹品種真好,開得比我們府里的還艷。”
李景隆停下腳步,回頭笑道:“這是北方的朱砂梅,耐寒,花期也長,你要是喜歡,等開春了,我讓人送兩株到徐府去。”
徐妙錦眼睛一亮,剛要道謝,卻被徐輝祖打斷:“錦兒,別總麻煩李兄。”
他說著,給李景隆遞了個眼神,“我們再往前走走,聽說你府里還有個文淵閣,能看到整個晚楓堂的景致?”
李景隆會意,連忙應道:“是有這么個地方,我帶你們過去。”
三人順著石子路往文淵閣的方向走,雪地上漸漸留下三串腳印,一前兩后,慢慢延伸向深處。
徐妙錦走在最后,看著李景隆的背影,嘴角悄悄勾起一抹笑意
逛完大半座府邸,三人終于停在文淵閣前。
文淵閣乃朱標舊書樓,樓體由楠木搭建,飛檐翹角上雕著纏枝蓮紋,朱紅廊柱配著墨色窗欞,冬日天光下更顯莊重。
徐妙錦望著閣樓門楣上“文淵閣”三個鎏金大字,眼睛瞬間亮了起來,語氣里滿是驚嘆:“這就是孝康皇帝當年讀書的地方?”
“正是。”李景隆點頭,指尖輕輕拂過立在廊下的朱紅廊柱,“不過李家搬進來后,我找人里外都修繕過,添了些新的陳設,比從前更亮堂些。”
“李兄,我能進去看看嗎?”徐妙錦上前一步,癡癡地望著李景隆,語氣里滿是期待,連帶著稱呼都不自覺軟了幾分,“就看一眼,不會亂碰東西的。”
“胡鬧!”徐輝祖眉頭一皺,佯裝嚴肅地瞪了妹妹一眼,“這是李兄的書房重地,豈能說進就進?沒規沒矩的。”
“無妨。”李景隆笑著擺了擺手,推開閣樓木門,一股淡淡的墨香混著松木香撲面而來,“既然徐姑娘好奇,進去看看便是。”
“多謝景隆哥哥!”徐妙錦喜出望外,連忙屈膝行禮,話音未落便提著裙擺快步跑了進去,裙角掃過門檻時帶起一陣清香微風。
這聲“景隆哥哥”出口,李景隆不由得愣在原地。
方才前廳初見時,她還規規矩矩喚“曹國公”或“李兄”,不過半盞茶的功夫,竟已改了稱呼。
他正怔忡間,徐輝祖已走上前來,拱手致歉:“李兄見諒,這丫頭自小被父親和我寵慣壞了,越來越沒了規矩,還望李兄不要介意。”
“徐兄多慮了。”李景隆回過神,笑著搖頭,“令妹這般天真直率,倒比那些扭捏作態的大家閨秀可愛多了。”
他側身讓出通道,做了個請的手勢,“走吧,咱們也進去,我帶你們好好逛逛。”
進了文淵閣,李景隆又帶著徐輝祖兄妹二人從一樓逛到了三樓。
文淵閣共分三層,一樓擺著數十個書架,整齊碼放著經史子集。
二樓多是兵法典籍,墻上還掛著幾幅北境地形圖,墨跡新鮮,顯然常被翻閱批注。
三樓則更為雅致,正中間設著一張書桌,案上攤著未寫完的字帖,角落還擺著一架古琴,琴身泛著溫潤的包漿。
古琴是李景隆最近讓福生新添置的,因為他突然發現原主居然在音律上也頗有造詣,偶爾彈幾下放松放松心情。
徐輝祖上次來是為了密談,并未仔細參觀,如今看著樓中滿架的古籍與兵法,不由得頻頻點頭,低聲贊道:“李兄藏的這些書,怕是比國子監的還要全。”
“不過是閑來無事,隨手收集的。”李景隆笑著解釋,樓中除了朱標留下的舊書,還有一些是從曹國公府里帶出來的,剩下的都是他從北境和京都街頭淘回來的。
待到逛完三樓,徐輝祖忽然拉過妹妹,聲音放輕:“我和李兄還有些話要談,你先到樓下逛逛,別走遠了。”
徐妙錦雖有些不舍,但也知趣,沒有多問,只是轉身對著李景隆屈膝行了一禮,輕聲道:“那我就在一樓等你們,不打擾景隆哥哥和兄長談事了。”
說罷,她便提著裙擺輕手輕腳地下了樓。
隨著腳步聲漸漸遠去,三樓終于安靜下來,再也沒有人一直嘰嘰喳喳問個沒完。
李景隆與徐輝祖相視一笑,并肩走到窗邊的木榻旁坐下。
這木榻也是上次朱允炆來訪后,李景隆特意讓福生添的,上面鋪著厚厚的錦墊,既能閑時喝茶觀景,也能方便招待客人。
不多時,福生提著一壺剛沏好的雨前龍井登上三樓,青瓷茶壺冒著裊裊熱氣。
他熟練地為二人各倒了一杯,茶湯清澈,茶香四溢,隨后便躬身退到二樓候著,腳步輕得幾乎聽不到聲響。
徐輝祖端起茶杯,卻沒有喝,只是指尖摩挲著杯沿,目光掃過樓梯口。
確認無人后,他才壓低聲音,語氣凝重:“自糧草一案后,朝中官員都在刻意疏遠你,生怕跟你扯上干系,因為大家都已經看出來,陛下跟你的關系,已經越來越遠了。”
李景隆端著茶杯的手頓了頓,眼底掠過一絲了然,隨即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否則也不至于大過年的,我這晚楓堂會如此冷清,只等來了徐兄一個客人?”
他淺啜一口茶,茶香在舌尖散開,卻壓不住眉宇間的輕愁,“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陛下對我的信任,怕是越來越淡了。”
“你既已知曉,還能笑得出來?”徐輝祖看著李景隆云淡風輕的模樣,不由得急了。
無奈搖頭后,聲音又壓低了幾分,“我知道你是為了給北境的將士一個交代,才在朝堂上據理力爭,可你不該逼宮陛下!你那樣做,只會讓自己的處境更難。”
李景隆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他望向窗外,目光穿過庭院里的梅花枝椏,仿佛看到了北境的漫天風雪。
“我知道這樣做很冒險,”他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可我若什么都不做,如何對得起那些跟著我出生入死的弟兄?”
“他們在前線浴血奮戰,背后卻被人克扣糧草,不顧死活,雖然我已不再是南軍主帥,但也不能讓他們寒了心。”
他轉頭看向徐輝祖,眼底閃過一抹赤誠:“有些事,明知不可為,也得全力以赴。”
“哪怕結果不如所愿,至少問心無愧。”
徐輝祖看著他眼中的堅定,心中不由得肅然起敬。如果換做是他,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像李景隆這般一腔赤誠,一往無前。
他知道,糧草一案中那十五名涉案官員慘死途中,就是李景隆的手筆。
既為了給北境將士報仇,也為了震懾朝中宵小。
但他并未多問,只當一無所知,因為他明白,李景隆做的這些,從來都不是為了自己。
“齊泰雖然被罷了兵部尚書之職,可你別以為這事就完了。”徐輝祖話鋒一轉,語氣愈發凝重,“他在朝中經營多年,威望極高,這次罷官不過是陛下做給外人看的。”
“兵部侍郎盧沖也是他的人,雖然他不再是兵部尚書,但兵部的大小事宜,如今還得他來點頭。”
他頓了頓,眼神里滿是擔憂:“用不了多久,他必定會官復原職。從你殺了董成安那一刻起,你和他的恩怨就徹底結下了。”
“齊泰是個睚眥必報的人,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我與齊泰之間,從來都不是私仇。”李景隆放下茶杯,語氣冰冷,眉宇間透著一絲凜然。
“如果他只是爭權奪利,我或許還能容他幾分。可他蠱惑陛下,以權謀私,這就是禍.國殃民!”
“朝堂之上,絕不能留這樣的奸佞之臣。若他不知悔改,繼續為非作歹,我絕不會放過他。”
說到這里,李景隆忽然停頓了一下,目光變得深邃起來。
他湊近徐輝祖,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只有兩人能聽見:“有件事,徐兄或許還不知道。糧草一案的幕后主使,并非齊泰。”
“而是深居宮墻之內的太后!”
“轟”的一聲,仿佛有驚雷在徐輝祖耳邊炸開,他震驚地看著李景隆,嘴巴張了張,一時竟無言以對。
李景隆看著徐輝祖震驚的模樣,臉上沒有絲毫波瀾,只是語氣愈發沉重:“所以,這朝堂之上所藏的暗礁,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多。”
“想要讓大明長治久安,光殺一個齊泰還遠遠不夠。”
此言一出,徐輝祖臉色驟變,驚異的看著李景隆,半天說不出話來。
窗外的風忽然大了些,吹得窗欞輕輕作響,將兩人的談話聲徹底掩了下去。
徐輝祖回想著李景隆最后的那句話,端著茶杯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茶湯晃出了幾滴,落在錦墊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