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外的晨光斜斜鋪在漢白玉石階上,李景隆牽著袁楚凝的手緩步走出殿門時,一眼便望見方孝孺獨自立在階邊。
他神情略凝,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玉帶,目光頻頻望向殿門方向,似在刻意等候。
李景隆朝袁楚凝遞了個稍候的眼神,松開她的手,獨自邁步走向方孝孺。
“方才在殿上,多謝國公了。”方孝孺見他走來,立刻拱手躬身,眉宇間滿是真切的感激,先前在殿內與太后爭執時的激昂,此刻已化作幾分疲憊。
“方大人不必多禮,不過是舉手之勞。”李景隆笑著還禮,語氣卻漸漸沉了些,“只是大人今日當眾頂撞太后,未免太過冒險。”
方孝孺聞言長嘆一聲,憂色難掩:“下官并非有意冒犯,實在是北境軍情危急,陛下竟要派呂文興掛帥...”
“那呂文興不過是個護衛,從未踏足軍營半步,毫無領兵經驗!”
他聲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壓低,語氣里滿是焦灼:“此去北境若有差池,絕非呂文興一人榮辱之事,那是關乎大明朝廷生死存亡的國運大事啊!”
李景隆聽著,忽然想起自己當年離京出征時的情景,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說起來,本公當年初掌兵權時,不也毫無實戰經驗?”
“出發前,朝野上下不看好我的人,可比現在多得多。”
“呂文興豈能與國公相提并論?”方孝孺急忙搖頭,神色愈發鄭重,“國公雖無經驗,卻自幼在岐陽王身邊習得兵法謀略,又在軍中歷練多年,可呂文興...他連基本的營伍規矩都未必清楚!”
他頓了頓,語氣里添了幾分惋惜:“如今朝野上下,能解北境之危的最佳人選,本就只有國公一人。只可惜陛下...”
話到此處,他忽然話鋒一轉,眼中滿是疑惑:“還有一事下官始終不解,魏國公深明軍務,定然知曉呂文興難堪大任,為何當時在殿上未曾出言阻攔?”
李景隆望著方孝孺搖頭嘆息的模樣,只是淡淡笑了笑,并未接話。
因為方孝孺只知朱允炆有意打壓他,卻不知朱允炆不但要削他的兵權,也要借機扶呂文興上位。
畢竟呂文興不僅是呂家子弟,更是東宮侍衛統領,是朱允炆最信任的心腹之一。
這層心思,徐輝祖定然也看得通透,所以才會選擇沉默,明知阻攔無用,又何必徒增猜忌?
只是呂文興此去北境,是成是敗誰也說不準。
“對了,本公還有一事,一直未曾向大人道謝。”李景隆忽然想起往事,目光落在方孝孺身上,語氣里多了幾分暖意。
“當初陛下強召我回京之時,若不是大人暗中提醒,我怕是要措手不及。這份情,本公一直記在心里。”
方孝孺聞言卻是一怔,隨即笑著躬身:“國公說笑了,下官不知您在說什么。”他抬眼望了望天色,“時辰不早了,下官還有公務要處理,先行告辭。”
話音未落,他便轉身徑直離去,沒有半分停留。
李景隆望著方孝孺的背影,心中了然。
方孝孺不愿承認當初在圣旨中私藏紙條報信的事,或許是知曉此事一旦暴露便是死罪,不如當作從未發生。
但這份隱晦的善意,李景隆早已悄悄記在了心底。
待方孝孺的身影消失在宮道盡頭,李景隆才轉身回到袁楚凝身邊,重新牽起她的手。
袁楚凝望著他,眼中滿是溫柔:“這一次,你不用去北境了?”
“他們已經有了更合適的人選,不再需要我了。”李景隆笑著點頭,聲音里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低落。
那是壯志未酬的悵然,也是對未來的幾分茫然。
袁楚凝立刻察覺到他語氣里的異樣,伸手緊緊挽住他的胳膊,將頭輕輕靠在他肩頭:“不去才好呢,正好可以留在家里陪我和嫣兒。”
“在我和嫣兒心里,夫君就是最好的,誰都替代不了。”
溫熱的觸感從手臂傳來,李景隆心中一暖,側頭看了看袁楚凝認真的眼神,牽著她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些。
是啊,若是呂文興真能平定北境,他倒也樂得清閑。
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比在戰場上廝殺更安穩。
...
馬車行至城門口時,李景隆無意間瞥見茶攤邊坐著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比他們更早離開皇宮的徐輝祖。
他當即命福生停下馬車,獨自朝著茶攤走去。
徐輝祖抬頭看了一眼,默默為李景隆倒了一杯茶。
李景隆在他對面的空位上坐下,笑著開口:“徐兄是專程在這里等我么?”
“李兄又何必明知故問?”徐輝祖苦笑了一下,舉杯示意后喝了一口,神色凝重。
“陛下對我的行蹤了如指掌,徐兄此刻與我相見,就不怕消息傳入宮中?”李景隆望著對面只顧低頭飲茶的徐輝祖,嘴角勾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徐輝祖抬眸,眉頭微蹙:“放心,我的人已經把那些暗線全部引開,短時間內不會有人盯跟來。”
說罷,他提起茶壺,又為自己將茶杯填滿,茶湯在粗瓷碗里晃出細碎的漣漪。
李景隆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酸澀的苦味瞬間漫過舌尖,不由得皺緊了眉。
“北境將亂,李兄怎么看?”徐輝祖沉默片刻,終是忍不住開口。
語氣里滿是凝重,目光緊緊鎖在李景隆臉上,似在期待一個不一樣的答案。
“此事如今已與我無關,我怎么看,已經不重要了。”李景隆放下茶碗,指尖摩挲著碗沿,語氣里帶著幾分苦澀。
“不過有耿老將軍在,就算呂文興是塊扶不上墻的爛泥,想來也不至于出太大的亂子。”
他頓了頓,想起自己此前在北境的戰績,眼神里多了幾分底氣:“我在北境最后一戰,已讓燕逆損失慘重,即便卷土重來,也不過是強弩之末,垂死掙扎罷了。”
“但愿如此。”徐輝祖卻苦笑了一下,眉頭依舊緊鎖。
遲疑了半晌,他還是咬了咬牙問道:“可若真出了岔子,北境防線崩了,李兄...是否還愿意再次北上?”
“只要你肯點頭,我便是拼著觸怒陛下,也要想辦法讓你重掌兵權。”
李景隆聞言,緩緩搖了搖頭,眼底掠過一絲自嘲:“沒用的。”
“今日在殿上,陛下是特意當著我的面封呂文興為南軍主帥的,他心里早就鐵了心,要讓別人取代我。”
他抬眼望向遠處的城門,語氣忽然柔和了些:“比起重掌兵權,我更希望呂文興能旗開得勝,早日收復北平。”
“這樣一來,北境的將士便不用再流血,百姓也能早日脫離戰火,安穩度日。”
聽到這番話,徐輝祖猛地一怔,看向李景隆的眼神里,漸漸多了幾分肅然起敬。
在被削權打壓后,李景隆想的居然不是個人榮辱,而是家國百姓,這份胸襟,遠超他的預料。
“好了,我現在就是個閑人,該回去陪女兒了。”李景隆不愿再多談朝堂之事,笑著起身,拱手準備告辭。
徐輝祖也跟著起身,還了一禮,看著李景隆轉身向馬車走去的背影,心里五味雜陳。
可就在這時,一道狼狽的人影突然從城外方向沖了進來,跌跌撞撞地奔向李景隆的馬車,身上的衣袍沾滿了血跡,連頭發都散亂不堪。
“少主!不好了!出事了!”來人嘶聲大喊,聲音里滿是恐慌,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守在馬車邊的福生見狀,臉色驟變,急忙上前扶住那名護衛,厲聲質問:“慌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護衛被福生扶住,卻像是脫了力一般,癱軟在車轅邊,聲音帶著哭腔:“嫣兒小姐...嫣兒小姐被殺手劫走了!”
“你說什么?!”福生瞳孔驟縮,失聲驚呼,聲音都在發顫。
車廂里的袁楚凝聽到動靜,本已撩開車簾,此刻聽到“嫣兒被劫”的消息,如遭雷擊。
她猛地沖下馬車,一把抓住護衛的胳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再說一遍...嫣兒被抓走了?”
護衛抬起頭,臉色痛苦,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緊接著看向了呆立在茶攤邊的李景隆。
他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掙扎著爬起來,踉蹌著沖過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額頭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對不起少主!是屬下無能!我們沒能護住嫣兒小姐...屬下該死!”他一遍遍地磕頭,額角很快滲出血跡,聲音里滿是自責與絕望。
李景隆站在原地,臉上的笑意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張臉陰沉得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陰云密布。
他一言不發,周身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那雙平日里溫和的眼眸里,此刻已滿是駭人的殺意。
連站在一旁的徐輝祖,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冰冷戾氣。
“李兄,事不宜遲!必須盡快查清楚殺手的下落!”徐輝祖回過神來,急忙上前,語氣凝重,“我現在就回中軍都督府,調集金吾衛立刻展開搜捕!殺手剛劫走孩子,定然還沒離開京都境內!”
“不必了!”李景隆終于開口,聲音冷得像冰,“這是我自己的事,就不勞徐兄插手了。”
說罷,他不再理會徐輝祖,快步向馬車走去。
“嫣兒...我的嫣兒...”袁楚凝帶著哭腔說了半句,眼前一黑,身子直接癱軟地倒了下去。
“少夫人!”福生驚呼一聲,急忙扶住。
“快!立刻請全城最好的醫士去晚楓堂!”李景隆沖過來,小心翼翼地將袁楚凝抱進懷里,徑直上了馬車。
他現在還不確定殺手是受何人所派,自己要去立即追查殺手,絕不能將昏迷的袁楚凝一個人留在城內。
馬車很快駛離城門,揚起一陣塵土。
徐輝祖望著馬車遠去的方向,眉頭緊鎖,他知道李景隆是不想牽連自己,可他既然知曉了此事,就絕不能袖手旁觀。
緊接著,徐輝祖轉身翻身上馬,快馬加鞭向中軍都督府奔去。
沒過多久,隸屬于中軍都督府的金吾衛便傾巢而出,手持令牌,從城內的大街小巷到城外的山林古道,挨處搜查,整個京都瞬間陷入一片緊張的氛圍中。
而嫣兒被劫,金吾衛傾巢出動的消息,也像長了翅膀一樣,很快傳入了皇宮深處。
...
晚楓堂內,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內院臥房外的回廊下,李景隆背著手來回踱步,每一步都走得極重,仿佛要將青石板踩碎。
他眉頭緊鎖,周身散發出的無形殺氣,讓周圍的下人都嚇得低頭躬身,縮在墻角,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出了這么大的事,晚楓堂上下全都沉浸在一股濃重的氛圍當中,所有人都在為嫣兒揪著心。
李母聽聞孫女被劫,當場便受了驚嚇,好在李景隆回府后及時安撫,又讓丫鬟喂了杯安神茶,才勉強緩過神來。
從那名報信護衛的口中,李景隆已經得知,這次來的殺手全是一等一的高手,身手甚至不在福生之下。
為了保護嫣兒,晚楓堂的護衛折損了近二十人,鮮血幾乎染紅了嫣兒平日里玩耍的庭院,慘狀觸目驚心。
可嫣兒最終還是沒能護住。
福生已經帶著剩下的護衛,循著殺手留下的蛛絲馬跡追了出去。
蕭云寒也得到了消息,親自帶著錦衣衛暗中追查,連平日里隱藏的暗線都動用了。
可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一個時辰已經悄然流逝,無論是福生還是蕭云寒,都沒有任何消息傳回。
李景隆停下腳步,抬頭望著漸漸沉下的暮色,眼神里的殺意越來越濃。
不管是誰動了他的女兒,他都要讓對方付出血的代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