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李景隆無奈輕嘆,眉宇間攏著化不開的愁云:“說到底,他不過是故意針對我。認定你們是我的人,便怕你們立了功,反倒讓我得了益處。”
“是我對不住你們...”
“景帥這話言重了!”耿炳文急忙擺手,語氣斬釘截鐵,“分明是呂文興剛愎自用,與您何干?”
“依老夫看,南軍主帥之位,唯有景帥您當得!若您還在其位,北境何至于落到今日這般境地!”
他往前半步,聲音里添了幾分急切,“老夫已聯合軍中眾將聯名上書,懇請陛下收回成命!重修任命您為南軍主帥!”
“否則眼下南軍上下軍心渙散,如何抵擋朱棣的虎狼之師?”
“老夫與平安將軍今日前來,一來是探望您,二來便是盼著景帥能重回南軍,重掌主帥之權!”
李景隆聞言立刻搖頭,語氣帶著不容置喙的堅定:“不可!皇命難違,呂文興才是陛下親封的主帥。”
“何況我擅自離京,本就已遭人猜忌,若再私自回到南軍,便是公然抗旨,只會連累你們一同獲罪!”
他心中十分清楚,即便耿炳文等人的聯名上書遞到京都,恐怕也改變不了分毫。
聽了這話,耿炳文臉上的激動瞬間褪去,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失望,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一旁的平安攥緊了拳,聲音帶著幾分憤慨:“景帥有所不知,那呂文興仗著自己是呂家子弟,又與太后沾親帶故,根本不納任何勸告,只知一意孤行。”
“軍中諸事每每獨斷專行,稍有不順便是軍法處置!”
“如今南軍上下早已烏煙瘴氣,將士們怨聲載道!您若再不回去主持大局,末將擔心...用不了多久,北境就...”
話說到最后,他終究是沒忍心說透,但在場三人都懂那未盡之語里的兇險。
李景隆眉頭擰得更緊,對呂文興的厭惡又深了幾分。
他暗自懊悔——若是早料到今日局面,當初在金鑾殿上,說什么也該拼盡全力爭取主帥之位。
“景帥,”耿炳文臉上的憂色更重,聲音壓得極低,“那呂文興如今竟打算將涿州拱手讓給燕逆,燕軍鐵騎不日便可兵臨城下,這該如何是好?”
“涿州絕不能丟!”李景隆猛地起身,目光望向早已空無守軍的北門方向,語氣凝重如鐵,“能否守住涿州,直接關系到平燕之戰的勝敗!一旦涿州失守,南軍很可能一潰千里,再無轉圜余地!”
聽聞此言,耿炳文與平安對視一眼,隨即不約而同地躬身行禮,語氣決絕:“請景帥下令!我等愿與景帥、與涿州城共存亡!”
“你們的任務,是即刻返回真定!”李景隆看向二人,聲音陡然沉了下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可是...”平安愣了一下,下意識想反駁,話剛出口就被打斷。
“沒什么可是!”李景隆的聲音多了幾分厲色,“呂文興已退守真定,你們若擅自留在此地,我怕真定那邊會亂!所以你們必須馬上回去!”
“可我們若走了,景帥您如何守得住涿州?”耿炳文上前一步,眼中滿是焦灼,“您如今麾下無一兵一卒可調,怎么擋得住燕軍那十萬鐵騎?”
年前的平燕之戰里,燕軍在李景隆手上吃了不少虧,損失慘重。
可經過這段時間的休養生息,燕軍兵力早已恢復,如今已達十萬之眾。
“放心,我已有對策,援兵也已在路上。”李景隆忽然笑了笑,目光意味深長地掃過二人,“有我在,涿州就不會丟!”
這話一出,三人都愣了片刻。
總覺得這句話似曾相識,恍惚間竟想起當初李景隆第一次馳援北境時的模樣,也是這般胸有成竹,擲地有聲。
“既然景帥已有決斷,那我二人這便動身返回真定。”耿炳文重重點頭,語氣鄭重,“請景帥放心,老夫回去后,定會盡力說服呂文興派兵增援!”
“反正他已不在涿州境內,即便真是送死,也是我等的事!”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只要景帥能堅守三日,最多三日,老夫必定率領援兵趕到!”
李景隆微微頷首,嘴角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
許久未曾踏足北境,如今敵軍將至,舊部仍愿追隨,他心底那股沉寂已久的熱血,仿佛又重新沸騰起來。
耿炳文不再多言,與平安一同對著李景隆恭敬行了一禮,轉身快步上馬,朝著南門方向疾馳而去。
馬蹄聲漸漸遠去,消散在空曠的街巷里。
李景隆站在原地,目送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嘴角的笑意緩緩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決然。
無論三日后耿炳文能否帶著援兵趕來,他都絕不會后退一步。
...
傍晚時分,暮色漸沉。
李景隆獨自坐在客棧一樓大廳,耳后傳來后廚方向此起彼伏的嘈雜聲響。
鍋碗瓢盆碰撞的脆響、柴火燒裂的噼啪聲,間或夾雜著幾聲手忙腳亂的吆喝。
他無奈搖頭,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涿州城內百姓十之**早已舉家逃亡,客棧老板走時攥著他的手再三叮囑,務必幫著看好店面。
如今晚膳只能靠手下這些常年握刀的人來做,單聽后廚這“雞飛狗跳”的動靜,李景隆便知今晚這飯,滋味怕是好不了。
好在客棧藏的酒還算醇厚,他自斟自飲已過數杯,酒液入喉,幾分醉意漸漸漫上心頭。
傳聞人在心緒不佳時酒量會大打折扣,今日看來,倒真是不假。
正出神間,桌上的酒杯忽然輕輕震顫起來,琥珀色的酒液隨震動泛起細密的漣漪,一圈圈擴散開去。
李景隆心頭一動,猛地挑眉,耳廓微動,隱約有整齊的馬蹄聲裹挾著沉重的腳步聲,從城南方向傳了過來。
步伐穩健,節奏劃一,分明是訓練有素的軍隊!
“少主!寧王殿下到了!”客棧門外,福生驚喜的呼喊聲穿透暮色傳來。
李景隆立刻起身,大步迎出客棧。
遠遠望去,一隊氣勢恢宏的人馬正穿過南門,踏著暮色向客棧方向而來。
玄色甲胄在殘陽下泛著冷光,旗幟獵獵作響,連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的聲音,都透著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
原本空曠寂靜的長街上,很快聚集了不少留守的百姓。
還有人從門縫后、院墻內探出頭,望著這支整齊劃一的軍隊。
他們臉上的惶恐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掩飾的驚喜,眼底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大敵當前,有人為求自保逃離了涿州,但也有人選擇留下,要與家園共存亡。
只因他們都知道,那位曾護得北境安寧的北境戰神,如今就守在這座城里。
只要有他在,涿州就不算真的陷落,一切就還有希望。
片刻后,一騎戰馬停在客棧門口。
馬上之人翻身而下,玄色披風掃過地面,正是寧王朱權。
他快步上前,對著面帶笑意的李景隆抱拳躬身,聲音爽朗:“景帥,本王來得不算晚吧?”
“不早不晚,正正好好。”李景隆笑著點頭,抬手抱拳還禮,隨即側身相引,“殿下一路辛苦,快請進。”
早在決定堅守涿州的那一刻,他便已派人快馬前往大寧城傳信,懇請朱權帶兵前來助陣。
如今呂文興麾下的南軍他已無權調動,朱權手中的兵馬,便是唯一能扭轉北境戰局的力量。
進了客棧,李景隆親自為朱權斟滿一杯酒,語氣懇切:“多謝殿下不辭辛勞,特來相助。”
“你我之間,何須言謝?”朱權擺了擺手,眼底帶著暖意,“更何況,本王來此,不光是為了景帥,更是為了北境這萬千無辜百姓。”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堅定,“景帥孤身一人便敢留下,抵擋燕逆十萬大軍,我這五萬兵馬,又豈會退縮?”
“無論此戰成敗,本王都愿陪景帥賭上一把!”
李景隆眼中戰意驟起,他舉起酒杯,聲音鏗鏘:“好!干!”
兩只酒杯在空中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二人仰頭飲盡杯中酒,放下酒杯時,相視一笑,無需多言。
他們彼此都懂這一笑里的默契,從此刻起,無論生死,他們都將全力以赴,守好這座城。
朱權麾下的兵馬,經年前那一戰后只剩五萬,較朱棣的十萬大軍少了一半。
但方才大軍入城時那股昂首挺胸、毫無懼色的氣勢,早已說明一切。
這支軍隊里,沒有一個人畏懼這場生死之戰。
“菜好了!少主,寧王殿下,您二位嘗嘗!”
就在這時,福生端著兩盤熱氣騰騰的菜快步走來,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臉上帶著幾分邀功般的期待。
李景隆笑著招呼朱權動筷,自己也率先夾了一筷子送入口中。
可他剛咀嚼了一口,眉頭便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
滋味寡淡不說,菜里還帶著幾分生澀,顯然是火候沒到。
他抬眼看向朱權,只見對方剛咽下一口,臉色也微微變了,顯然也嘗到了這“難以下咽”的滋味。
李景隆見狀,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