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朱權蹙著眉、難以下咽的模樣,李景隆苦笑著解釋:“殿下莫怪,實在是條件有限。”
“城里百姓大多逃散,后廚沒人手,只能讓我的手下臨時充當廚子,手藝實在拿不出手。”
“無妨無妨。”朱權擺了擺手,臉上還帶著幾分食物帶來的澀意,語氣卻十分豁達,“要說這菜的味道,頂多算‘熟了’,談不上好吃。”
話雖如此,他還是強行將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又補了句,“能果腹便好。”
見朱權這副“強顏歡笑”的模樣,李景隆先是一頓,隨即忍不住再次笑出了聲。
朱權也跟著笑起來,手里的筷子卻沒停——有些時候,飯菜的滋味遠不及同席之人重要。
這份共渡難關的情誼,早已勝過佳肴。
站在一旁的福生看著二人的神色轉變,臉上的尷尬幾乎要溢出來,連忙轉身往后廚走,還不忘對著里面手忙腳亂的手下低聲笑罵幾句,怪他們把飯做得如此難登大雅。
就在這時,客棧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呼喊聲,隱約能聽到“要見大將軍”的字眼。
剛在后廚“發完火”的福生立刻快步迎出去,片刻后又匆匆返回,語氣帶著幾分詫異:“少主,是城里留守的百姓,拎了好多東西來,說一定要見您。”
李景隆聞言有些疑惑,轉頭看向朱權:“殿下,一同去看看?”朱權點頭應下,二人并肩走出客棧。
此刻客棧門前的空地上,已聚集了數十位百姓。
年長的拄著拐杖,年輕的拎著竹籃,幾乎人人手里都攥著東西。
有帶著泥土氣息的新鮮蔬菜,有用油紙包好的豬肉,甚至有人懷里小心翼翼抱著活雞,雞翅膀被輕輕按著,不敢讓它發出聲響。
人群前方,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上前一步,對著李景隆拱手躬身,聲音帶著幾分顫意:“大將軍肯留下來守衛涿州,我等感激不盡!”
“我們也幫不上別的忙,只能湊些吃食送來,聊表心意。”說罷,他便要屈膝跪地。
其余百姓見狀,也紛紛拎著籃子、籮筐跟著跪下,一時間“多謝大將軍”的聲音此起彼伏,在空曠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萬萬使不得!”李景隆連忙上前一步,伸手扶住老者,語氣滿是動容,“守家衛國本是我輩男兒的本分,是義不容辭的責任,諸位何必行此大禮!”
他轉頭給福生遞了個眼色,“快,把大家都扶起來!”
福生立刻會意,連忙招呼幾個手下上前,將跪地的百姓一個個小心扶起。
“諸位的心意,在下心領了。”李景隆看著陸續起身的百姓,聲音溫和卻堅定,“只是如今正是危難之際,這些吃食你們還是各自帶回吧,留著自己度日才是要緊事。”
“大將軍這話就錯了!”老者拄著拐杖,語氣格外執拗,“若是涿州守不住,這些東西遲早要被燕逆搶去,留著也沒用!”
“如今咱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總得為將軍做些什么,不然心里難安啊!”
旁邊一位年輕漢子也跟著附和:“是啊大將軍!老話都說‘吃飽了才有力氣’,我們就盼著將士們能吃好喝好,好把燕逆全都趕走!”
話音剛落,老者便率先上前,將手里拎著的一串肥瘦相間的豬肉硬塞進福生手里,又轉身對著人群喊:“大伙兒都把東西放下吧!”
百姓們紛紛響應,很快客棧門前的臺階下,便堆起了一小堆食物,滿滿當當的,透著股暖人的煙火氣。
見百姓們態度如此堅決,李景隆知道再推脫反倒傷了大家的心,便對著福生點頭:“都收下吧,記得稍后折成現銀還給大家。”
隨后他又看向人群,忽然露出幾分不好意思的神色,提高聲音問:“諸位之中,可有會做飯的?”
百姓們先是一愣,隨即紛紛舉手,七嘴八舌地應著“我會”“我在家常做飯”。
李景隆笑著從中挑了幾人,讓福生領著去后廚幫忙。
接著又對其余百姓說:“既然帶了這么多好東西,不如大家都留下搭把手,今晚這頓飯,所有留守涿州的將士和鄉親們,都能分上一口。”
百姓們聞言又驚又喜,連忙應下。
一時間,客棧里里外外都熱鬧起來——有人去后廚幫忙擇菜、生火,有人幫著將士們搬東西,連孩子們都圍著院子跑,撿拾掉落的柴禾。
原本該彌漫著戰前緊張的氛圍,此刻卻滿是煙火氣與暖意,仿佛一場尋常的鄰里聚會。
朱權站在一旁,靜靜看著這一幕,心中對李景隆的敬意又深了幾分。
他忽然覺得,李景隆身上似乎有種特殊的魔力,總能讓人心甘情愿地追隨,哪怕前路是生死未卜的戰場。
...
晚膳過后,夜色漸濃。
李景隆與朱權并肩登上北門城樓,城墻上的風帶著寒意,吹得人衣袍獵獵作響。
李景隆扶著冰冷的城墻,目光望向漆黑的北方,雙眼微微瞇起,寒風中的臉龐透著一股不容動搖的堅毅。
他下午剛收到消息,燕軍的先頭部隊,最晚明日一早便會抵達涿州城下。
今夜過后,這座城會是何種模樣?
他們能否守住這最后一道防線?
沒有人知道答案。
唯有城墻上的燈火,在夜色中搖曳,映著二人沉默卻堅定的身影。
“景帥是在擔心明日一戰?”朱權望著李景隆凝向北方的側臉,遲疑片刻,輕聲問道。
李景隆緩緩點頭,轉頭看向朱權,語氣中帶著幾分歉意:“燕逆此番來勢洶洶,明日之戰,生死實在難料。”
“讓殿下為我一句話,便賭上五萬兵馬與自身安危,在下心中實在過意不去。”
朱權本可置身事外,安安穩穩做他的寧王,不必卷入這場兇險的戰事。
可他卻毫不猶豫地帶兵趕來涿州,這份信任與情誼,李景隆始終記在心上。
“景帥言重了。”朱權搖頭,眼中的猶豫褪去,只剩堅定,“能與景帥并肩守衛涿州,共抗燕逆,是本王的榮幸!”
“更何況,北境戰神的威名絕非虛傳,我不信五萬將士,就一定敵不過十萬燕軍!”
聽聞這話,李景隆忍不住笑出聲來,沒想到朱權對自己竟有這般信心。
他沉默片刻,再度開口,聲音帶著幾分鄭重:“我們只需挺過三日。三日后,耿老將軍或許能說服呂文興,帶著援兵趕來。”
“只要涿州不失,南軍便還有翻盤的機會,這場燕亂,早晚能平息。”
“三日而已,何難之有!”朱權眼前一亮,隨即反應過來,“既然有援兵可期,我們便不必與燕逆硬碰硬。”
“想來景帥心中,早已定下破敵之策了吧?”
李景隆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望著那片黑云壓城的夜空,緩緩長舒了一口氣。
他其實清楚,耿炳文想說服剛愎自用的呂文興派兵增援,機會渺茫。
將“三日”之說告訴朱權,一半是為了安撫軍心,另一半,也是為了給自己多添幾分堅持下去的信心。
夜色漸深,城樓上的風愈發凜冽,二人并肩立著,各自想著心事,雖口中無言卻心有默契。
...
次日天還未亮,一場大霧便席卷了涿州城。
濃白的霧氣像棉絮般彌漫開來,將整座城裹得嚴嚴實實,幾丈之外便看不清人影,連空氣都透著幾分濕冷。
城內沒了昨夜的熱鬧,鴉雀無聲,死寂得仿佛連風都停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震耳欲聾的馬蹄聲突然穿透濃霧,由遠及近。
緊接著,點點火光在霧中閃爍,如同鬼魅的眼睛,一點點向涿州城逼近。
很快,一隊黑壓壓的人馬停在了城下。
為首一人身著玄甲,腰挎長刀,面色冷酷如冰,正是燕王朱棣。
上次在李景隆手中僥幸逃生后,他養精蓄銳數月,如今帶著十萬鐵騎卷土重來,誓要拿下涿州。
“王爺,這情形不對勁。”副將丘福策馬來到朱棣身側,眉頭緊鎖地打量著眼前死寂的城池,“城墻上怎么連一個守衛都看不到?”
朱棣的目光掃過空蕩蕩的城樓,眉頭也微微蹙起。
他早已收到消息,南軍新帥呂文興已率軍后撤,放棄了涿州。
可即便如此,城門緊閉的城池,怎會連半個守軍都沒有?
這太不合常理了,難道有詐?
“王爺,今日大霧彌漫,視線受阻,不如先讓大軍在城外駐扎,等霧散了再做打算?”丘福面露警惕,語氣凝重。
身為軍中老將,他對這種反常的平靜格外敏感,總覺得暗處藏著危險。
朱棣瞇起眼睛,目光穿透濃霧,死死盯著緊閉的城門。
片刻后,他沉聲下令:“先撞開城門。”
丘福雖有顧慮,卻不敢違背軍令,立刻轉頭對身后喊道:“先鋒營聽令,破門!”
先鋒營的士兵立刻推著撞門車,緩緩向城門靠近。
可就在撞門車即將碰到城門時,士兵們卻發現——那看似緊閉的城門,其實只是虛掩著,輕輕一推便能打開。
看到這一幕,朱棣和丘福的臉色同時變了,心底的不安瞬間放大。
城門虛掩,城上無人,這分明是刻意為之,可對方究竟想做什么?
先鋒營的士兵不敢大意,握緊兵器,小心翼翼地推開城門。
隨著城門緩緩打開,濃霧中,一道身影赫然出現在眾人眼前。
街心擺著一張椅子,一名身著白色錦袍的男子坐在椅上,手中拎著一只酒壺,仰頭飲酒的動作肆意張揚。
在他身側,一桿銀槍斜斜立著,槍尖在微光下泛著冷芒。
旁邊還拴著一匹健碩的白馬,正悠閑地甩著尾巴。
這突如其來的景象,讓先鋒營的士兵瞬間僵在原地,紛紛拔出兵器,緊盯著霧中的身影,卻因霧氣太重,看不清那人的樣貌。
朱棣和丘福也透過霧靄,隱約看到了城內的情形,不由得臉色驟變。
整座城死寂無聲,唯獨街心坐著一人,這畫面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更讓人心頭發緊。
“王爺!”丘福凝神觀望片刻,突然瞳孔驟縮,聲音帶著幾分難以置信,“銀槍?!白馬?!...是李景隆!”
“李景隆”三個字入耳,朱棣原本冰冷的面容瞬間扭曲,眼中猛地燃起滔天的憤怒與恨意。
上次戰敗的恥辱、損兵折將的痛楚,此刻盡數涌上心頭。
他以為涿州已是囊中之物,卻沒想到,李景隆居然在這里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