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教室里空蕩蕩的,只剩下一盞油燈如豆。
必勒格獨自坐在課桌前。他沒有哭,也沒有像剛才在城門口那樣歇斯底里地吼叫。
他手里握著一支筆,面前鋪著一張潔白的宣紙。
但他一個字也沒寫。
因為他的手在抖。劇烈地顫抖。
那是他的父親,雖然嚴厲,雖然妻妾成群,但那是他在草原上唯一的依靠。現在,父親死了,兄弟死絕了,家沒了。
“怎么?筆太重,拿不動?”
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
江鼎倚在門框上,手里端著那個保溫杯,眼神平靜地看著他。
“叔……”
必勒格抬起頭,那雙眼睛紅腫得像桃子,但里面沒有眼淚,只有干涸的血絲。
“我……我想寫。但我不知道該寫什么?!?/p>
必勒格把筆往桌上一摔,墨汁濺了一桌子。
“我想拿刀!我想去殺人!寫這些破字有什么用?!忽必殺了父汗,他手里有三十萬鐵騎!我寫幾封信就能把他罵死嗎?!”
“罵死?”
江鼎搖了搖頭,走進教室,撿起那支筆。
“罵人是潑婦干的事。狼王不罵人,狼王只吃人?!?/p>
江鼎把筆塞回必勒格手里,握住他顫抖的小手。
“三十萬鐵騎?聽起來很嚇人?!?/p>
“但你知道這三十萬人是怎么湊起來的嗎?”
江鼎的另一只手,在地圖上的草原板塊畫了幾個圈。
“忽必是篡位。名不正,言不順。他手下的那些部落首領,真的服他嗎?那些被強征來的牧民,真的想在春天——這個牛羊產崽的關鍵季節,跑來這兒送死嗎?”
“他們不服。他們也不想。”
江鼎的聲音充滿了蠱惑力。
“這就是他的死穴。”
“狼崽子,我教過你。打仗,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我要你寫的,不是罵人的話。是……謠言。”
“謠言?”必勒格愣住了。
“對?!?/p>
江鼎眼中閃過一絲陰狠。
“我要你寫,忽必之所以殺父弒兄,是因為他中了‘長生天的詛咒’,是因為他把靈魂賣給了大晉的惡鬼?!?/p>
“我要你寫,凡是跟著忽必南下的部落,家里的牛羊都會生出雙頭怪胎,草原會干枯,井水會變紅?!?/p>
“你還要以‘金帳正統繼承人’的身份,許諾所有部落首領:只要他們不還是忽必,等將來你回去了,免他們三年稅賦,還把達達牧場分給他們!”
必勒格聽得目瞪口呆。
“這……他們會信嗎?”
“信不信不重要。”
江鼎笑了,笑得像只千年的老狐貍。
“重要的是,這顆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去,就會發芽。當他們在戰場上遇到挫折,當他們吃不飽飯,當他們想家的時候……這顆種子就會變成要忽必命的毒草。”
“這就是——輿論戰?!?/p>
必勒格看著江鼎,又看了看手里的筆。
他的手不再抖了。
一種全新的、比刀劍更冰冷的力量感,涌上心頭。
“我懂了。”
必勒格深吸一口氣,蘸飽了墨汁。
“我不罵他。我要……孤立他?!?/p>
刷刷刷。
稚嫩的筆跡在紙上飛舞。
那不是字,那是涂滿了毒藥的刀子。
……
北涼工坊的印刷廠(活字印刷術剛搞出來,原本是印課本的)里,機器轟鳴。
成千上萬張印著蠻文的傳單,像雪花一樣飛了出來。
“瞎子!”
江鼎站在門口,手里抓著一把傳單。
“把你的情報科都撒出去!把這些紙,給我送進草原!貼在他們的帳篷上!塞進他們的羊圈里!甚至是裹在箭頭上射進他們的大營!”
“得嘞!”
瞎子嘿嘿一笑,獨眼里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參軍放心!咱們的人早就滲透進去了。這種散布謠言的活兒,咱們最拿手!”
“還有?!?/p>
江鼎轉頭看向老黃。
“老黃,你的那些‘絕戶水’還有多少?”
“多得是!”
“好。”江鼎冷笑一聲,“讓斥候帶著。忽必的大軍要來,肯定要喝水。我要讓他這三十萬人,還沒看見虎頭城的城墻,就先拉得腿軟!”
……
必勒格站在點將臺上。
他穿著那一身最小號的黑色鎖子甲,身后背著神臂弩,腰間掛著那把短刀。
臺下,是五百名黑龍營的精銳,還有兩萬名已經見過血的新軍。
“兄弟們!”
必勒格的聲音雖然還有些稚嫩,但已經有了幾分狼王的威嚴。
“我是阿史那·必勒格。也就是你們口中的‘狼崽子’?!?/p>
臺下一陣善意的哄笑。
“我沒家了?!?/p>
必勒格的眼神掃過眾人,沒有悲傷,只有堅定。
“我的家被燒了,我的族人被騙了?,F在,那個殺了我全家的仇人,帶著三十萬人要來殺我,也要來搶你們的糧食,燒你們的房子!”
“告訴我,你們答應嗎?!”
“不答應?。 ?/p>
兩萬人的怒吼聲震天動地。
“好!”
必勒格拔出短刀,高高舉起。
“江參軍教過我,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咱們北涼人,是狼!”
“這一仗,我必勒格,愿為先鋒!”
“我要用忽必的頭蓋骨,給咱們北涼……當酒碗!”
“吼——!!”
士氣如虹。
江鼎和李牧之站在遠處,看著這一幕。
“這小子,成了。”李牧之感嘆道,“那股子狠勁,有點像年輕時候的我。但這股子陰勁……簡直跟你一模一樣?!?/p>
“這叫青出于藍。”
江鼎得意地笑了笑,喝了口茶。
“將軍,忽必的大軍還有三天到。這三天,咱們得給他準備一份‘見面禮’?!?/p>
“什么禮?”
“一份讓他這輩子都忘不了的……地雷陣?!?/p>
江鼎指了指虎頭城外那片廣闊的戈壁灘。
“我要把這方圓十里,變成一步一炸的死亡禁區。”
“他不是人多嗎?那就看看到底是他的命多,還是我的火藥多。”
風沙漸起。
少年的狼王在磨牙,貪婪的奸商在算賬,鐵血的將軍在磨刀。
北涼這架剛剛組裝好的戰爭機器,即將迎來它最瘋狂的一次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