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涼 · 虎頭城外 · 沃野】
冰雪消融,黑水河的水位漲了起來,滋潤了兩岸原本干硬的凍土。
但這地里長出來的不是莊稼,是荒草,還有……一群滿腹牢騷的大兵。
“這也太掉價了!”
鐵頭手里拿著一把鋤頭,在那兒狠狠地刨著土,一邊刨一邊罵。
“老子是黑龍營的千夫長!是砍過鐵浮屠腦袋的好漢!現在讓老子在這兒刨土?這傳出去,我還怎么在江湖上混?”
旁邊,一群穿著鎖子甲(為了顯擺沒脫)、扛著鋤頭的士兵也是一臉的不情愿。
“就是!咱們的手是拿刀的,不是拿鋤頭的!”
“參軍是不是腦子熱了?咱們現在有錢,買糧吃不就行了?非得受這罪?”
大家伙干得稀稀拉拉,有的甚至把鋤頭一扔,坐在地頭抽煙。
【田埂上】
一把特制的、帶遮陽傘的躺椅上,江鼎正舒舒服服地躺著,手里拿著把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扇著風。
旁邊的小桌子上,放著茶壺和賬本。
“吵吵什么呢?”
江鼎閉著眼,懶洋洋地開口。
“鐵頭,你要是不想干也行。把你那身甲脫了,把你那每頓半斤的肉給停了。你去當流民,我讓流民來當兵。”
“別介啊參軍!”
鐵頭一聽停肉,立馬慫了,但嘴里還是嘟囔:“俺就是覺得……憋屈。殺人俺在行,種地……俺這腰也受不了啊。”
“腰受不了?”
江鼎睜開眼,坐了起來,指著遠處。
“你看看那是誰?”
眾人順著他的手指看去。
只見在最難開墾的一塊荒地上,有一個身影正赤著上身,露出精壯如鐵的肌肉,揮舞著一把沉重的镢頭。
汗水順著他的脊背流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那是李牧之。
堂堂北涼王,大乾鎮北將軍,此刻竟然像個老農一樣,在這個初春的寒風里,一鋤頭一鋤頭地開墾著荒地。
他的動作不快,但極穩。每一鋤頭下去,都能翻起一大塊黑土。
在他身后,趙樂穿著粗布衣裳,挎著個籃子,正跟在一群婦女后面,把切好的土豆塊(從西域商隊那淘來的新物種)種進地里。
堂堂長樂公主,此刻手上全是泥,但臉上卻掛著淡淡的笑意。
“將……將軍?!”
鐵頭傻眼了。
那些坐在地頭抽煙的士兵也傻眼了。
“連將軍都在種地……”
鐵頭咽了口唾沫,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疼。
“這就是規矩。”
江鼎重新躺回椅子上,翹起二郎腿。
“在北涼,不養閑人。將軍能種,公主能種,你們這幫大老粗憑什么不能種?”
“告訴你們,這叫‘軍墾’。”
“手里有糧,心里不慌。等到秋天,這地里長出來的不是土豆,是咱們不看大楚臉色的底氣。”
“都給老子動起來!誰要是落后了,今晚洗腳水歸他倒!”
“干!干他娘的!”
鐵頭吐了口唾沫在手心里,重新掄起了鋤頭,“將軍都干了,咱們還有啥好說的!兄弟們!別給黑龍營丟臉!把這塊地給老子翻個底朝天!”
……
【午歇 · 田間地頭】
干了一上午活,大家都累得夠嗆。
李牧之走到田埂邊,接過趙樂遞來的毛巾擦了擦汗,然后走到江鼎的躺椅旁,一腳踢在他的小腿上。
“起來。”
“干嘛?”江鼎一臉不情愿地挪了挪屁股,“我這是腦力勞動,也很累的好吧。”
“你就這么看著?”
李牧之指了指那些累得直不起腰的士兵。
“這地太硬了,又是生荒地。光靠鋤頭,哪怕是黑龍營的漢子,一天也翻不了幾畝。要是照這個速度,錯過春耕,咱們今年就得喝西北風。”
“我知道啊。”
江鼎從懷里掏出一張圖紙,隨手扔給旁邊的公輸冶。
“所以我才讓你們先體驗一下生活的艱辛。”
“大師,看看這個。”
公輸冶接過圖紙,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江鼎磨的玻璃片)。
“這是……梨?”
“這是‘曲轅犁’。”
江鼎指著圖紙上的結構。
“大乾現在的犁是直轅的,笨重,轉彎難,得兩頭牛才拉得動。咱們北涼牛少,用不起。”
“這個曲轅犁,結構輕便,受力點低。只要一匹馬,甚至……只要三個人就能拉動。”
“真的?”
公輸冶眼睛亮了。作為機關大師,他一眼就看出了這個設計的精妙之處——利用杠桿原理,極大地節省了牽引力。
“試試不就知道了。”
江鼎打了個哈欠。
“為了以后能少干點活,我可是把腦細胞都死光了。大師,給你一下午時間,我要看到成品。”
……
夕陽下,圍滿了看熱鬧的士兵和百姓。
一架嶄新的、造型奇特的木犁擺在地上。
“誰來試試?”江鼎問。
“俺來!”
鐵頭自告奮勇。他找了兩個力氣大的兄弟,三個人套上繩索,充當“人力畜生”。
“走起!”
江鼎一聲令下。
鐵頭三人發力。
原本以為會很沉重,結果那犁頭像是切豆腐一樣,順滑地切進了土里。
嘩啦啦——
黑土翻卷,如同浪花。
“我去!這么輕?!”
鐵頭驚呼一聲,腳下生風,拉著犁跑得飛快。后面扶犁的老農差點跟不上。
眨眼間,一壟地就翻完了。
“神了!真是神了!”
圍觀的老農們激動得直拍大腿,“這玩意兒,比兩頭牛還好使啊!而且轉彎都不用抬犁!”
“有了這個,咱們這幾萬畝荒地,半個月就能翻完!”
李牧之看著那個輕巧的曲轅犁,又看了看重新躺回椅子上的江鼎,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這腦子,要是用在正道上……”
“這就是正道啊。”
江鼎從旁邊盤子里抓了一把炒黃豆,像個松鼠一樣嚼著。
“將軍,你要明白一個道理。”
“人類進步的動力,往往是因為——懶。”
“因為懶得走路,所以發明了車;因為懶得洗衣服,所以發明了肥皂;因為懶得翻地,所以有了這個犁。”
“我這也是為了讓大家以后能多點時間曬太陽,少點時間流汗嘛。”
李牧之笑了。
他坐在田埂上,看著遠處已經冒出炊煙的流民營地,看著那些臉上帶著泥土卻笑得燦爛的百姓。
“長風。”
“嗯?”
“我想必勒格了。”
李牧之突然說道。
“那小子以前最討厭干活,但每次被罰去喂馬,他都能想出偷懶的法子。”
“要是他在,這曲轅犁,估計能被他玩出花來。”
江鼎的手頓了一下。
他看著西方,那是草原的方向。
“那小子現在估計正忙著殺人呢。”
江鼎淡淡地說道。
“草原上的狼,想要當王,就得先把爪子磨利了。等他什么時候不殺人了,開始琢磨怎么讓族人吃飽飯了……”
“那就是他回來的時候。”
“報——!”
就在這時,瞎子急匆匆地跑了過來,打破了這難得的溫情。
“參軍!將軍!有客到!”
“客?”江鼎眉頭一皺,“大晉的?還是大楚的?”
“都不是。”
瞎子那只獨眼里閃爍著八卦的光芒。
“是京城來的。而且……是位大儒。”
“當世文壇領袖,張載。”
“他說他是為了‘北涼第一小學’那個‘歪理邪說’來的,要來跟您……辯經。”
“噗——”
江鼎一口黃豆噴了出來。
“辯經?跟我?”
江鼎指著自己的鼻子,看著李牧之。
“將軍,這老頭是不是讀書讀傻了?跟一個流氓辯經?他不怕我把他氣死?”
李牧之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臉上露出一抹看好戲的笑容。
“人家可是大儒。你要是能把他辯贏了,咱們北涼就不僅僅是土匪窩了。”
“那就成了……圣地。”
“走吧,江夫子。去會會這位圣人。”
夕陽下,江鼎無奈地從躺椅上爬起來。
比起打仗,他其實更怕跟這幫老頑固打交道。
但他知道,這一關必須過。
因為北涼要想立國,光有刀和錢不行,還得有“道”。
一種能讓天下讀書人閉嘴、讓百姓死心塌地的——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