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紙,斑駁地灑在教室那塊被擦得黑亮的木板上。
江鼎翹著二郎腿坐在講臺上,手里捏著半截粉筆,那一身不合身的官袍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怎么看怎么像個剛收完保護費的山大王。
底下,三百多個孩子坐得筆直。他們的眼神里沒有孩童該有的天真,只有一種過早成熟的精明。
第一排正中間,坐著那個瘦得像猴一樣的狗剩。
“狗剩,你來給大伙兒算算這筆賬。”
江鼎指著黑板上那道血淋淋的題目。
【題目:一支弩箭成本三文錢。射死一個蠻子,能扒下皮襖一件(值二兩),彎刀一把(值五錢)。問:射死十個蠻子,扣除弩箭成本,凈賺多少?】
這題目要是放在大乾江南的私塾里,夫子能氣得當場吐血,甚至要報官抓人。但在北涼,這叫“生存數學”。
狗剩吸了吸掛在嘴邊的清鼻涕,站起來,那雙滿是凍瘡的小手在空中飛快地比劃著:
“二兩加五錢,是二兩五錢……十個蠻子就是二十五兩……扣除弩箭三十文……”
小家伙的眼睛越來越亮,最后大聲喊道:
“報告參軍叔叔!凈賺二十四兩九錢七分!但這還不準!”
“哦?”江鼎挑了挑眉,“哪里不準?”
“沒算‘折舊’!”
狗剩一臉認真地說道,“射十箭,弓弦會松,得抹油保養。還有,咱殺人的時候得吃飯,得喝水,這也得算進成本里!如果把這些都扣了,頂多賺二十四兩!”
“漂亮!”
江鼎猛地一拍大腿,那一臉的褶子都笑開了。
“這就叫‘變量思維’!做生意,哪怕是做殺人的生意,也得把本錢算得清清楚楚!不然你把命搭進去了,結果是個賠本買賣,那到了閻王爺那兒都得哭窮!”
“坐下!中午食堂給你加個雞蛋!雙黃的!”
“哇——”
底下的孩子們一片羨慕的驚嘆聲。在北涼,雙黃蛋那是硬通貨,是身份的象征。
就在這充滿“銅臭味”和“火藥味”的課堂氛圍達到**時。
“砰!”
教室的門被人猛地推開了。
寒風灌入,夾雜著一聲憤怒到極點的咆哮,如同晴天霹靂。
“有辱斯文!!簡直是有辱斯文!!”
門口,站著那個瘦骨嶙峋、卻如同一把枯劍般的老人——張載。
他走了三個月的路,鞋底都磨穿了,滿臉風霜,胡子上還掛著冰碴。但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此刻亮得嚇人,那是讀書人的怒火。
他大步沖上講臺,一把奪過江鼎手里的粉筆,狠狠地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江鼎!你這是在教書嗎?你這是在教唆殺人!”
張載的手指顫抖著,指著黑板上那道題,又指著臺下那些眼神懵懂的孩子。
“這些是孩子!是白紙!你不教他們圣人訓誡,不教他們仁義禮智,卻教他們怎么算計人命?怎么把殺戮當成生意?”
“你這是在造孽!你這是要把北涼變成修羅場嗎?!”
教室里瞬間安靜了。
孩子們驚恐地看著這個瘋老頭。狗剩嚇得縮到了桌子底下,緊緊護著自己的書包。
江鼎并不生氣。
他慢條斯理地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粉筆,吹了吹上面的灰,然后才抬起頭,看著張載。
“張先生,您終于來了。”
江鼎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有些冷漠。
“您是大儒,是圣人。那我請教您,這修羅場,是我江鼎造的嗎?”
“這天下,蠻子殺人,大晉殺人,甚至大乾的官兵為了冒功也殺良民。這滿世界的修羅場,有哪一個是讀《論語》讀沒的?”
“強詞奪理!”
張載怒喝,氣得胸口劇烈起伏。
“圣人教化,旨在人心!若人人只知利害而不知由于道義,那人與野獸何異?你今日教他們殺人賺錢,明日他們若是為了更多的錢殺你,你待如何?”
“那就讓他們殺!”
江鼎的聲音突然拔高,壓過了張載的怒火。
他幾步走到狗剩面前,一把將這孩子從桌子底下拎了出來。
“把衣服解開!”江鼎喝道。
狗剩嚇壞了,哆哆嗦嗦地解開了那件打著補丁的棉襖。
那瘦骨嶙峋的胸口上,赫然有一道猙獰的、深可見骨的舊傷疤。
“張先生,您看清楚了!”
江鼎指著那道疤,眼睛紅了。
“這道疤,是三個月前,這孩子在逃難路上被野狗咬的!那時候,他在雪地里爬,他在死人堆里跟狗搶那半個發霉的饅頭!那時候,您的仁者愛人在哪?您的惻隱之心能讓他吃飽嗎?”
“我教他算賬,是告訴他,他的命比蠻子值錢!我教他殺人,是為了讓他下次不用再被狗咬!是為了讓他能護住他手里的饅頭!”
“在北涼,活著就是最大的道理!”
“沒有命,你的仁義禮智信,就是個屁!”
張載看著那道傷疤。
那丑陋的疤痕,像是一張嘲笑的嘴,無情地嘲弄著他讀了一輩子的圣賢書。
他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他是讀圣賢書的,他知道“民為貴”。但他從未像此刻這樣,被這血淋淋的現實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可是……”
張載的聲音軟了下來,帶著一絲蒼涼的悲愴,那是理想被現實擊碎的聲音。
“可是江參軍,人活一口氣。若是只為了活著,那咱們大乾的脊梁,誰來撐?”
“若是孩子們只知道殺戮和算計,那這華夏的文明,誰來繼?”
“禽獸尚知反哺。若是教出了無父無君、唯利是圖的虎狼,這天下……還有救嗎?”
“救?”
一直沉默站在門口的李牧之,此時推門走了進來。
他走到張載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禮,然后轉身,解開了自己的上衣。
“嘶——”
教室里的孩子們倒吸一口涼氣。
李牧之的背上,密密麻麻全是傷疤。刀傷、箭傷、燒傷,像是一張猙獰的地圖,記錄著這十年的血淚。
“張先生。”
李牧之穿好衣服,平靜地說道。
“我這身傷,有一半是蠻子砍的,有一半……是為了給百姓搶糧食,被大乾的官兵射的。”
“在您眼里,我是禽獸嗎?”
張載愣住了。他看著李牧之,那個傳說中的軍神,此刻眼中只有無奈和滄桑。
“為了讓這十萬流民活下來,我們搶過大晉,騙過大楚,甚至……威脅過朝廷。我們確實不講規矩,不講道義。”
李牧之指了指江鼎。
“長風他不是不想教仁義。是因為北涼太窮了,窮得只剩下命了。”
“先生,您是圣人,您可以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但這幫孩子……”
李牧之摸了摸狗剩的腦袋,眼神溫柔。
“他們只是想活著。想有尊嚴地活。這有錯嗎?”
張載沉默了。
他看著那些孩子。那些孩子也在看著他。
那眼神里沒有對圣人的崇拜,只有一種野性的、帶著點畏懼的打量。就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人間疾苦的怪物。
那一刻,張載心里的那座象牙塔,裂開了一道縫。
“或許……你是對的。”
張載的聲音變得有些蒼老。
“活下去,才有資格談教化。”
他彎下腰,顫巍巍地撿起那個被他摔在地上的本子,拍了拍上面的灰,還給了狗剩。
“但是。”
張載重新挺直了腰桿,目光灼灼地看著江鼎。
“江參軍,你贏了現在,但你不能輸了未來。”
“你只教了他們怎么變成狼。誰來教他們……怎么變回人?”
“既然你教不了,老夫來教。”
……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京城。
窗外是明媚的春光,御花園里百花爭艷。但這御書房里,卻冷得像口冰棺材。
皇帝趙禎手里拿著一塊從北涼走私進來的“香皂”,放在鼻尖聞了聞。
“真香啊。”
趙禎笑了笑,隨手將香皂扔進洗筆的墨池里。清澈的茉莉花香瞬間被黑色的墨汁吞沒,變得污濁不堪。
“嚴愛卿,你說,這江鼎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嚴嵩躬著身子,站在陰影里:“回陛下,是個唯利是圖的商賈,也是個無法無天的兵痞。”
“不。”
趙禎搖了搖頭,走到墻上的疆域圖前,手指輕輕撫摸著“北涼”二字。
“商賈只求財,兵痞只求活。但他不一樣。”
“他有了錢,不修宅子,去修學堂。他有了兵,不打地盤,去搞什么‘戶籍’。他是在收買人心。”
趙禎猛地回過頭,眼神陰鷙。
“現在,他又把張載這個天下讀書人的領袖給弄過去了。他想干什么?有了錢,有了兵,還要有‘道統’?還要有‘名分’?”
“他這是想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立國啊。”
嚴嵩心頭一跳:“陛下,那張載……”
“張載不能留。”
趙禎的聲音很輕,卻像刀子一樣鋒利。
“但他名望太高,朕不能殺他。殺了他也無用,反而成全了他的清名。”
“傳陳清進來。”
片刻后,翰林院修撰、張載最得意的門生陳清,顫顫巍巍地跪在了御前。
“陳清,替朕給你老師寫封信。”
趙禎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就說朕想他了,請他回京當太子太傅。若他不回……”
趙禎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
“江南張氏一族三百口,即刻流放嶺南。朕聽說嶺南瘴氣重,你說,那些嬌生慣養的讀書人,能活過這個冬天嗎?”
陳清猛地抬頭,滿臉驚恐與絕望,頭磕得砰砰響:“陛下!恩師他一生忠君體國……求陛下開恩啊!”
“寫。”
趙禎只吐出一個字。
筆墨紙硯擺在面前。
那是這世上最軟的刀子,也是最毒的藥。
……
虎頭城的風,似乎比京城更冷一些。
張載和江鼎剛剛達成了“文武并進”的默契,正準備給孩子們講第一堂“做人”的課。
就在這時。
“報——!!!”
親兵滿頭大汗地沖進了教室,打破了這份寧靜。他手里捏著一封加急密信,臉色白得像鬼。
“參軍!將軍!出大事了!”
“京城……來旨意了。”
親兵哆嗦著展開紙條,聲音帶著哭腔。
“皇帝下旨,封鎖北涼!斷絕一切商路!還有……”
地老鼠看向張載,不忍心地說道。
“朝廷征召張載先生回京,任‘太子太傅’。旨意是……是陳清大人親自擬的。上面說,若張先生不回,便是……從賊。不僅要剝奪功名,還要……查抄江南張家全族,流放嶺南!”
“轟!”
張載整個人晃了晃,差點摔倒。他扶住講臺,那張清瘦的臉上,瞬間褪去了所有的血色。
陳清……那是他最疼愛的學生啊。
查抄全族……那是幾百條人命啊。
“好……好狠的心啊。”
張載慘笑,老淚縱橫。
“趙禎,你好歹也是一國之君。為了逼老夫回去,竟然拿三百條人命做要挾?”
“這是要逼死老夫啊!”
回?
那就是給那個腐朽的朝廷當擺設,看著北涼這唯一的希望自生自滅。
不回?
那就是不忠不孝,害死全族。
這是一個死局。是帝王心術編織的無解死局。
“先生……”李牧之站在門口,緊緊握著刀柄,眼中滿是無力感。大軍可以擋住鐵浮屠,卻擋不住這來自京城的軟刀子。
“老夫……回去。”
張載顫巍巍地整理了一下衣冠,對著江鼎和李牧之行了一禮。
“北涼很好。但老夫不能用全族的命,來成全自己的名。”
“江參軍,這幫孩子……交給你了。”
說完,老人轉過身,背影佝僂,步履蹣跚地向門口走去。
教室里一片死寂。狗剩不懂什么是流放,但他知道,這個好不容易來的老爺爺要走了,是被逼走的。
“哇——”
狗剩突然哭了。
這一聲哭,像是信號。
“慢著!”
江鼎突然吼了一聲。
他幾步沖上前,一把抓住了張載的袖子。
“張先生,您讀了一輩子書,就讀出了個‘認命’?”
“放手!”張載老淚縱橫,“那是三百條人命!你讓老夫怎么辦?!”
“怎么辦?”
江鼎眼中突然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匪氣。
他猛地轉頭,看向地老鼠。
“耗子!咱們‘天上人間’賺了多少錢了?”
“三……三十萬兩。”地老鼠結結巴巴地回答。
“全拿出來!”
江鼎的聲音如同驚雷。
“給我傳令京城的暗樁!啟動‘S級’預案!”
“告訴那些綠林好漢,告訴那些貪官污吏,告訴那些只要給錢什么都敢干的亡命徒!”
“三十萬兩銀子!不夠就五十萬!一百萬!”
江鼎死死盯著張載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買張家三百條命!”
“什么?!”張載驚呆了,“你……你要做什么?”
“劫!囚!車!”
江鼎冷笑一聲,那是對皇權最大的蔑視。
“皇帝不講規矩,那咱們也不講了。”
“他既然敢流放,我就敢劫!從江南到嶺南,幾千里路,我有的是機會下手!”
“買通官差也好,下藥也好,硬搶也好!”
“我要把張家那三百口人,一個不少地,全都給我‘偷’到北涼來!”
江鼎緊緊抓著張載的手,不讓他走。
“張先生,您就在這兒坐著。好好教您的書,育您的人。”
“您家人的命,北涼背了!”
“這筆買賣,我江鼎接了!”
張載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
瘋狂、貪婪、無賴,但此刻,卻像是一座山,擋在了他和那殘酷的皇權之間。
他突然明白,為什么李牧之會信他,為什么這三十萬流民會信他。
因為這個人,他是真的敢把天捅個窟窿。
“你……”
張載嘴唇哆嗦著,“值得嗎?為了老夫一個糟老頭子,花光家底,還要背上謀逆的大罪?”
“值!”
江鼎咧嘴一笑,恢復了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錢沒了可以再賺。但要是把您放走了,這天下讀書人的脊梁骨就斷了。”
“再說了……”
江鼎指了指黑板上那個還沒擦掉的“仁”字。
“您不是教我們要‘仁’嗎?”
“這就是北涼的仁——自己的人,就算是把天翻過來,也得護著!”
張載看著這兩個年輕人。
一個滿身銅臭卻義薄云天,一個殺伐果斷卻尊師重道。
他突然覺得,自己這輩子讀的圣賢書,在這一刻才算是真正讀通了。
“好!”
張載猛地一揮袖子,那股子頹廢之氣一掃而空。
“既然你們敢拼命,老夫又何惜此身?”
“這京城,老夫不回了!”
他轉身,大步走回講臺。
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在那個“仁”字旁邊,重重地寫下了四行大字。
【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 【為往圣繼絕學】 【為萬世開太平】
“孩子們!”
張載的聲音洪亮如鐘,透著一股新生的力量。
“今天這課,咱們不講算術。咱們講講——什么是骨氣!”
“只要這四個字還在,咱們北涼,就永遠塌不了天!”
窗外,陽光正好。
江鼎和李牧之對視一眼,都笑了。
雖然這次要大出血,但他們知道,北涼這下不僅有了骨頭,還有了魂。
而且……
江鼎看向南方。
“趙禎啊趙禎,你把大儒逼成了反賊,把良將逼成了軍閥。”
“這大乾的江山,你是真的不想要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