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婆孫并李大叔被眾人從水中救起,三人相擁而泣,哭作一團。李大叔顫巍巍探懷,摸出藏于船板下的半塊干餅,小心翼翼掰了一半遞與二人,低聲撫慰道:“莫哭,莫哭!留得性命在,便有出頭之日。”
那官軍哪里顧得這些,搜罷一船,便徑向次艘而去,臉上半分憐憫也無。霎時間,太湖沿岸哭聲、罵聲、官軍呵斥聲、器物碎裂聲攪作一處,直教人間慘劇,目不忍睹。沿岸漁村、水上船屋,竟無一家得免。數千太湖漁戶,轉瞬間家產盡失,墜入苦難深淵。
官軍在湖上搜尋數日,別說李俊等人蹤跡,便是半點可疑線索也無。卻不甘就此收手,反倒變本加厲搜刮,劫得財物,源源不斷運往州府。高太守聞聽搜湖無果,又見大批財物運到,臉上陰云散去大半,對著候統制連連贊道:“做得好!縱使擒不得反賊,能得這些財物充盈府庫,亦算一樁功勞!”
浩劫過后,漁戶們流離失所,無家可歸。有蜷縮于岸邊蘆葦叢中,任冰冷晨露浸透衣衫者;有瑟縮在破船殘骸之旁,眼神空洞如癡如呆者。
村西李大嬸從自家燒毀的屋舍廢墟里,尋出幾件未燃盡的破衣裳,輕輕拍去塵土,分與旁邊幾個赤身凍得打顫的孩童。先前被官軍鎖拿的幾個年輕漁戶,僥幸為鄉親救出,不顧自身傷痛,先去攙扶受傷老者、尋覓失散孩童,各以微薄之力,相互扶持。
有個喚作石頭的少年,父母在亂中被官軍所傷,不知去向。他自個兒嚇得躲在蘆葦叢中,直至官軍去遠,方才敢探身出來。定睛看時,自家漁船早已化為焦土,只剩一堆黑炭般的木板,爹娘蹤跡全無。
少年坐于岸邊,望著茫茫太湖,正自無助悲泣,忽有鄰村幾個漁戶尋至。內中一位滿臉風霜的大叔,探懷摸出一個溫熱的烤紅薯,遞到他手中,溫言說道:“石頭莫怕,你爹娘之事,我等替你尋訪。往后若是尋不見,我等幾家輪流照看你,保你餓不著、凍不著。”
少年接過紅薯,滾燙之意透過粗皮傳來,咬上一口,軟糯香甜,直暖到心坎里。他含著熱淚,重重點頭應允。
眾漁戶望著眼前太湖,湖面依舊平靜,水波蕩漾間,卻再無往日溫婉,只剩令人心悸的沉寂。眾人眼中,盡是絕望與化不開的怨恨。
“皆因那班當官的!為擒反賊,便拿我等百姓撒氣,毀我家園!” 一個受傷漁戶捂著流血的胳膊,咬牙切齒罵道。
“李俊小郎君等人,向來體恤漁戶,待我等如親人一般。若非官府逼迫過甚,他們怎會落草?如今官府擒不得人,便拿我等無辜百姓開刀,這是什么世道!” 一位老者長嘆一聲,語氣中滿是憤懣與無奈。
怨憤之情,如潮水般在漁戶中蔓延,久久不散。而此時,身處云霧島聚寶盆中的李俊等人,正沉浸在安居的安穩與喜悅之中,尚不知太湖沿岸已因他們掀起一場腥風血雨,更不知無數鄉親為他們承受了無妄之災。
暮色漫過云霧島山坳,篝火在盆地中央噼啪作響,映得圍坐眾人臉龐忽明忽暗。
李俊手握腰間那柄磨得發亮的短刀,刀鞘上還留著梁山時的刻痕,指尖輕輕摩挲,目光掃過一張張風塵未洗卻滿是希冀的面孔,聲音裹著滾燙真誠:“我等此番讓官軍無功而返,高源那廝定然惱羞成怒,勢必遷怒于太湖漁戶。依我所料,此刻太湖漁戶,想必已被高源洗劫一空了?!?/p>
“我意欲將太湖中那些苦命人,盡數接到云霧島來,共享天賜恩惠。還有那些遭逢戰亂、顛沛流離,家破人亡、連遮雨草棚也無的窮苦之人,亦讓他們來此刨地種田,嘗嘗安穩富足的甜頭?!?/p>
“島上人多勢眾,拳頭方能硬朗。往后若遇著那些成群結隊、搶糧劫船的海盜惡匪,我等才有力量護住這云霧島,護住手中好日子,教它長長久久過下去?!?/p>
話音剛落,童威猛地一拍膝頭,粗聲應和:“哥哥所言極是!這兵戈四起的年月,多少人在泥沼中掙扎?前些時日,我還記起太湖邊見過一位老漁翁,兒子被官軍抓去充伕,老伴凍餓而亡,只剩他孤身一人守著破船啼哭 —— 如今有了這福地,總算能給這些人一條活路!待島上人多至二三十萬,別說小賊,便是那皇帝老兒派來的大軍,我等也能教他們有來無回!”
童猛坐于一旁,聽聞此言,不由得想起梁山舊事,喉結狠狠滾動了幾下。他抬手抹了把臉,聲音發顫:“李俊哥哥,這地方比梁山還要暖和。我等安頓妥當后,不如先去尋訪梁山的兄弟 —— 還有那些離散兄弟的家眷,他們在外頭定然受夠了苦楚,想必日夜盼著能再如當年在梁山一般,大家伙兒聚在一處,不懼官府,不愁饑寒……”
末字方落,熱淚已砸在身前青石之上,暈開一小片濕痕。童猛慌忙以袖口擦拭,怎奈淚水如斷線珍珠,越擦越涌。
李俊望著童猛,眼前忽閃過石碣村舊景,眼眶也自發熱,悄悄別過臉去,用衣袖蹭了蹭眼角。童威見此情景,也沉默著垂下頭顱,便是素來沉穩的費保、高壯等人,亦紅了眼眶,篝火之光映在淚珠子上,亮如碎星。
倪云攥著衣角,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幸得李俊哥哥胸有丘壑,早算出高太守會來報復,提前尋得這避難之所 —— 這哪里是什么避難所,分明是我等的福地!多虧老天護佑好人,讓哥哥尋得寶島之時,又得破陣智慧,闖過那千年古陣,方教我等能在此安家。有混江龍哥哥引領,這云霧島定能千秋安穩,代代興旺!”
他頓了頓,轉向費保,又道:“費保哥哥亦立了大功!早早備下船只、糧食,連鍋碗瓢盆也收拾得妥帖。我等一得官軍要來的訊息,一百二十余號人忙而不亂,便是一針一線也未曾落下,盡數搬上了船。這兩日官軍追剿甚急,天上更有老鷹盯獵物一般的哨探,將我等船影看得真切,添了不少難處!可即便如此,我等一人未少,順順當當抵達這洞天福地 —— 此乃老天保佑也!”
“只是不知太湖中的漁戶們境況如何?那些人未必有我等這般好運氣……” 李俊沉吟半晌,指尖在沙地上輕輕敲擊,良久方開口:“少時我去法陣中仔細探查一番,看有無不知死活闖進來的官軍 —— 若無最好,若是有,那也是他們自尋死路,怪不得旁人。明日再派幾人出海,往太湖周邊打探消息,必要時進太湖尋相識之人問個明白。若是有漁戶遭官軍禍害,便將他們接來云霧島。他們因我等遭此橫禍,斷不能讓他們白白受委屈?!?/p>
“好!” 眾人齊聲應和,聲音中滿是贊同。既已確定云霧島安穩,又有了日后打算,各人臉上憂色漸淡,皆開始盤算如何蓋房、種田,怎生將這新家園打理得更為像樣。
恰在此時,費保忽開口說話,聲氣較往日沉了幾分:“大宋有天子,湖州有知府,天下各處,皆需有個主事之人。咱這云霧島方圓不小,自然也該立個領頭的,方能有條不紊?!?/p>
“想當年水泊梁山,宋公明哥哥坐鎮忠義堂,統領一百單八好漢,十幾萬水陸大軍,何等威風!咱這云霧島,山明水秀,糧草可濟,地勢更是險要,不比梁山差到何處去 —— 若能擇一能干島主,領著大伙同心協力,何愁不能安居樂業,逍遙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