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樓,廣陵城內最繁華的宴請場所,多的是達官貴人及文人雅士。
溫汀跟著裴珩一進樓就被女使引著穿過雕花垂花門入了庭院,此刻庭內燈火通明,往里走有一汪小池,水面漂浮著荷花燈,文人才子在燈上作詞,幾條錦鯉在池中游弋。
走過由太湖石堆疊而成的假山,才來到熱鬧的堂內。
一路上了二樓,裴珩有人來請。
他回頭對溫汀道:“有事便著衛安三樓喚我,樓內人多,別亂跑。”
溫汀自是聽話的點了點頭,耳畔靡靡之音不絕,裴珩低沉的話語卻一字不落的聽了進去,她放松下來,忽覺得好笑,堂堂靖安侯似已經把自己帶入了‘父親’的角色,萬事都要叮囑一句。
看著裴珩被人畢恭畢敬請上了三樓,溫汀這才跟著衛安入了二樓雅間。
立刻有身著素色襦裙的女使們提著食盒進來安置,個個都是步履輕盈如蝶,伴著佳肴的香氣,一下子就勾起了溫汀的饞蟲。
青露欣喜道:“以前都沒機會來廣陵樓,溫家倒是被叫過來修繕過幾次樓內,可他們每次也不帶姑娘。”
真應該讓他們好好看看,姑娘現在的風光。
溫汀面上云淡風輕,此刻以貴客身份坐在廣陵樓中,恍如隔世。
她斂了斂眸,對青露道,“就你嘴快,以后在裴府,少提溫家的事。”
哪怕溫汀再不愿承認,溫家對她確有養育之恩,雖不親近,卻也無法徹底疏遠。
青露眨眨眼,似懂非懂。
一樓大堂的說書先生正在講碾玉觀音的故事,正講到裱褙鋪女兒璩秀秀與碾玉匠崔寧的生死戀,兩人從王府私奔到在鬼魂重逢,可謂是跌宕起伏。
青露先聽得神色悲戚,扭頭瞥見溫汀神色如常,遂又笑嘻嘻道:“這說書先生講碾玉匠崔寧技藝絕倫,難不成還比姑娘要好?”
溫汀笑了笑,“我只是身在溫家,從小耳濡目染的多了些,可不是樣樣都精通的,況且溫家也不曾為我請過師傅,哪有崔寧那般厲害。”
青露小聲嘟囔,“才不是呢。”
她是見過姑娘的手藝的,姑娘的裝匣里,就有一尊小型觀音佩,參照婉娘年輕時的畫像所刻,簡直是栩栩如生。
不僅如此,姑娘既懂木作,又懂刺繡,就是制筆墨紙硯都不在話下,更別說溫家引以為傲的金銀作物,琉璃技藝了。
沒有師傅傳授又如何,姑娘聰慧,每次跟著溫家叔伯兄弟出去,看一兩次便會在院中磨煉技藝,在她眼里,姑娘早就比溫家那些人強了。
只是姑娘一直藏拙,不讓外人知曉罷了。
溫汀伸手捏了捏青露的臉,“有功夫替我惋惜,不如先填飽肚子,晚上回去可沒得吃了。”
青露這才恢復活潑模樣。
溫汀知道青露替她委屈,可這世道對女子本就嚴格,容不得她行差踏錯一步。
一旦溫家人知道她偷學匠技,更小有所成,那對于她而言,反倒會被溫家利用,那自她手中完成的作品,永遠也不會與她有絲毫的干系。
正是因為懂得人心險惡,她才藏拙至今。
好在,她現在已經脫離了溫家,只要能在裴府立住腳,她相信終有一日,她能在廣陵城開一家自己的匠作鋪。
說話的功夫,堂內已換了幾位娘子撫琴,溫汀正聽得入迷,門口卻傳來爭吵。
衛安進來說:“擾了姑娘清凈,是樓內女使不小心撞到了客人,那客人的玉摔碎了,抓著那女使就讓賠五百兩,那女使哪能賠得起,那富商便要她拿自己賠。”
溫汀聽罷皺了皺眉,“樓內的東家不出來管管,便任由那富商欺辱樓內女使?”
衛安一時沉默,不知如何同溫汀解釋。
溫汀似從衛安的沉默中懂了什么,一個奴婢而已,在滿樓權貴眼中,只要不鬧出太大動靜,是不會有人管的。
溫汀便不再所言,桌上的佳肴瞬間味同嚼蠟,女使的哭聲斷斷續續飄進雅間,伴隨著富商暴怒下的拳打腳踢。
終于,溫汀停箸,起身緩緩道:“我出去看看。”
衛安出言阻攔,“姑娘,侯爺怕不會讓姑娘多管閑事。”
溫汀抬眼,語氣沉靜,“父親任廣陵知州,是這廣陵萬萬人的父母官,富商打死奴婢的事又怎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還請衛護衛允我出去。”
衛安退開,忙寸步不離地跟上溫汀。
待溫汀出去時,那女使哭聲已經歇了,被兩個仆從架著,人群也已經散開。
富商一轉身,就發現迎面走來一位容貌昳麗的美娘子,當即雙眼發亮,臃腫的身材都使勁往上提了提。
下一刻,美娘子便停在他面前,清冷的眼神往他手中裂開的碎玉一掃,“可惜了,這價值五百兩的和田玉好端端的就這么碎了。”
那富商雙眼一瞇,露出一口白牙,“娘子好眼光,可惜被這小賤人撞碎了,不然贈與娘子多好。”
溫汀面上紋絲未動,“只是你這玉既值五百兩,看這大小和品相,玉質必然是上上乘,可是官用玉料?”
那富商前一刻還對美色垂涎欲滴,下一刻就變了臉色,“小娘子可不要胡說八道,爺有的是錢,買幾塊好玉算什么?”
“小娘子牙尖嘴利,得罪了我,可沒什么好下場!”
衛安神色一凜,護在溫汀身側。
溫汀似并未將富商的威脅放在心上,依舊不徐不疾道:“我方才在里間,清清楚楚聽你說此玉價值五百兩白銀,除非官用玉料,民間怕是見不到這種等次的。”
富商不由地將手中的玉掩在了袖下。
溫汀不動聲色,“要么你這玉出自官窯,要么你當眾訛錢,哪一宗都是犯了律法的,衛護衛,報官吧。”
衛安立刻應“是”。
那富商見碰上了硬茬,惡狠狠瞪了溫汀一眼,丟下一句“你等著”便帶著仆從快步走了。
溫汀趕緊讓青露扶住那女使,不免長舒了一口氣。
一抬眼,就撞上裴珩居高臨下審視的眼神,他站在三樓臺階處,正看著她。
溫汀一愣,裴珩什么時候來的?又看了多久?
他是不是看見自己與人口舌爭辯了?
思索間,裴珩已經闊步下來,溫汀趕緊屈膝行禮,當著眾人的面,父親和侯爺一時間都叫不出口。
裴珩看少女垂眸盯著腳面,露出一截溫軟的脖頸,絲毫沒有方才的凌厲,道:“回去吧。”
溫汀趕緊小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