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歸來已三月。
贏塵坐在鎮(zhèn)魔司后院的亭中,望著池中殘荷。深秋的咸陽已有寒意,他卻只著單衣,臉色依舊蒼白。鎮(zhèn)魔碑自爆的損傷遠比想象中嚴重,不只是修為跌回筑基中期,根基也出現(xiàn)裂痕。太醫(yī)令說,若無大機緣,此生恐怕難再結(jié)丹。
但他并不后悔。封印得以續(xù)存十年,這十年,夠做很多事了。
“大都督,藥熬好了。”侍女端來藥碗,黑褐色的湯藥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這是徐元以《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為基礎(chǔ),結(jié)合陰陽家秘方調(diào)配的續(xù)脈湯,每日三碗,已喝了九十天。
贏塵接過一飲而盡,苦澀在舌尖蔓延。放下碗時,他看見月璃從廊下走來,手中捧著幾卷竹簡。
“今日感覺如何?”月璃將竹簡放在石桌上,自然地搭上他的手腕探查脈息。自東海歸來后,她便常駐鎮(zhèn)魔司,美其名曰“監(jiān)察封印”,實則是放心不下贏塵的傷勢。
“好多了。”贏塵任她探查,目光落在竹簡上,“這些是?”
“陰陽家搜集的諸子百家近況。”月璃收回手,眉間憂色未減,“你經(jīng)脈中的裂痕修復(fù)了七成,但丹田的破損……除非找到‘補天丹’或者‘造化仙蓮’,否則……”
“否則終身止步筑基。”贏塵平靜接話,“我知道。”
月璃咬了咬唇,沒再說話。她知道贏塵表面平靜,內(nèi)心定是煎熬。修士斷了道途,比凡人斷了雙腿更殘忍。
“說說百家近況吧。”贏塵轉(zhuǎn)移話題。
月璃展開竹簡:“自東海一戰(zhàn)后,諸子百家震動。儒家在魯?shù)卣匍_‘稷下學(xué)宮’重開大典,宣稱要‘尊周禮,復(fù)古制’,實則聚攏六國遺族,蓄勢待發(fā)。墨家機關(guān)城封閉,謝絕一切訪客,但據(jù)暗線回報,墨家巨子親自出關(guān),似在研制某種大型機關(guān)。道家天宗與人宗決裂在即,為爭奪《道德經(jīng)》真解已起沖突三次……”
贏塵靜靜聽著。諸子百家,看似超然物外,實則都在等待時機。始皇以法家治國,壓制百家修煉,早已引起不滿。如今靈氣復(fù)蘇在即,誰都想在新時代分一杯羹。
“還有這個。”月璃抽出一封密信,“張良派人送來的。”
贏塵接過。張良,韓國貴族之后,博浪沙刺秦的主謀之一,也是道家這一代最杰出的傳人。信很短,只有八個字:
“三日后,驪山北麓,一會。”
“張良想見我?”贏塵挑眉,“他與我素無交集,為何突然邀約?”
“或許與道家內(nèi)斗有關(guān)。”月璃分析,“張良雖是人宗弟子,但向來主張‘道法自然,無為而治’,與天宗的‘替天行道’理念不合。如今兩宗矛盾激化,他可能需要外援。”
贏塵將信放在石桌上,指節(jié)輕叩:“始皇知道嗎?”
“黑冰臺已經(jīng)報上去了。陛下的意思是……你可以去見見。”月璃頓了頓,“陛下還說,張良此人,可用但不可信。若能收服,于大秦有益;若不能,則需早除。”
贏塵了然。始皇這是要他試探張良,若能為大秦所用最好,若存異心,就趁早鏟除。帝王心術(shù),向來如此。
“那就去見見。”贏塵起身,忽然一陣眩暈。月璃連忙扶住他,溫香軟玉入懷,兩人都是一愣。
“我沒事。”贏塵站穩(wěn),不著痕跡地退后半步。
月璃眼中閃過一絲失落,但很快恢復(fù)清冷:“你傷勢未愈,不宜遠行。我陪你去。”
“不用,鎮(zhèn)魔司需要你坐鎮(zhèn)。”贏塵搖頭,“徐元前輩在驪山勘測地脈,我正好去與他匯合。有他在,安全無虞。”
月璃還想說什么,院外傳來腳步聲。蒙毅一身戎裝大步而來,臉色凝重。
“贏塵,出事了。”蒙毅開門見山,“陛下要見你,現(xiàn)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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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臺宮偏殿,爐火正旺。
始皇贏政披著玄色大氅,坐在案前批閱奏章。他比三個月前蒼老了些,鬢角已見霜白。東海一戰(zhàn)雖勝,但大秦水師損失慘重,國庫空虛,朝中反對之聲漸起。
“兒臣拜見父皇。”贏塵行禮。
“免了。”始皇放下朱筆,抬眼看著贏塵,“傷如何了?”
“已無大礙,謝父皇掛懷。”
“無大礙?”始皇冷笑,“太醫(yī)令說,你丹田破損,道途已斷。這叫無大礙?”
贏塵沉默。
始皇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秋雨綿綿,打濕了庭中銀杏。“朕記得,你母親說過,你生來就不是凡人。鎮(zhèn)魔碑選了你,大秦的將來系于你一身。你若廢了,朕這十年的布局,就成了笑話。”
“兒臣定會尋到修復(fù)之法。”贏塵沉聲道。
“朕已下令,在全國搜尋‘補天丹’和‘造化仙蓮’的消息。但此二物乃天地奇珍,可遇不可求。”始皇轉(zhuǎn)身,目光銳利,“所以,朕給你指另一條路。”
他走回案前,抽出一卷帛書:“道家天宗,有一秘法名為‘金丹重鑄術(shù)’,可修復(fù)破損金丹。人宗則有‘道胎種玉訣’,能在丹田中重修道基。張良邀你,必有所圖。你此去,不僅要試探他,更要拿到這兩門秘法。”
贏塵接過帛書,上面詳細記載了天宗與人宗的矛盾,以及兩派核心人物的信息。顯然,黑冰臺對道家的滲透,比他想象中更深。
“張良想要什么?”贏塵問。
“他想借大秦之力,整合道家兩宗,成為新一任道尊。”始皇淡淡道,“但他勢單力薄,需要外力支持。你代表大秦,是最好的選擇。不過,此人智計超群,你需小心,莫被他當了棋子。”
“兒臣明白。”
“還有一事。”始皇從懷中取出一枚玉佩,與贏塵那枚雙魚玉佩一模一樣,只是顏色一黑一白,“這是你母親留下的另一枚玉佩。她說,若你道途受阻,可持此佩去楚地云夢澤,尋一位故人。那人或許有辦法救你。”
贏塵接過玉佩,入手溫熱,與自己的那枚產(chǎn)生共鳴。他能感覺到,兩枚玉佩合一,會揭示某個秘密。
“云夢澤……”他想起母親是楚國王女,楚地或許真有母親的故交。
“去吧。張良那邊,見機行事。楚地……等你從驪山回來再說。”始皇揮揮手,重新坐回案前,繼續(xù)批閱奏章。
贏塵行禮退出。走出宮門時,蒙毅在等候。
“陛下都交代了?”蒙毅問。
贏塵點頭。
蒙毅拍拍他的肩膀:“張良此人,我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聰明絕頂,但太過理想。他若真心助秦,是社稷之福;若存異心……你當斷則斷。”
“我明白。”贏塵頓了頓,“蒙將軍,東海之戰(zhàn)陣亡將士的撫恤……”
“都已辦妥。”蒙毅神色黯然,“只是朝中那些酸儒,又在彈劾你‘擅啟邊釁,勞民傷財’。陛下壓下了,但堵不住悠悠眾口。贏塵,你現(xiàn)在是眾矢之的,行事需更加謹慎。”
贏塵默然。他何嘗不知,朝中那些人對他的敵意。法家視他為異類,儒家罵他“佞幸”,兵家嫌他分權(quán),宗室怨他得寵……若不是始皇力保,他早已死無葬身之地。
“多謝蒙將軍提醒。”
離開皇城,贏塵沒有回鎮(zhèn)魔司,而是去了城南的一處宅院。這是徐元在咸陽的落腳處,一個不起眼的小院,但內(nèi)有乾坤。
推開院門,迎面是一座假山,山石嶙峋,暗合陰陽八卦。穿過回廊,后園中徐元正在打坐,面前擺著一副星盤,星盤上星光流轉(zhuǎn),映照著漫天星辰。
“徐前輩。”贏塵拱手。
徐元睜眼,眼中星光隱去:“大都督來了。可是為了張良之約?”
“前輩神算。”
“不是神算,是觀星。”徐元指著星盤,“你看,紫微星旁有客星犯主,主近期有貴人到訪,但此貴人亦帶煞氣。張良就是那顆客星。”
贏塵凝神看去,果然見代表帝星的紫微星旁,有一顆明亮的星辰忽明忽暗,時而靠近,時而遠離。
“他既想借勢,又怕被吞并,所以猶豫不決。”徐元捋須道,“此去驪山,你需給他一個無法拒絕的條件。”
“什么條件?”
“助他奪得道尊之位,但道家需奉大秦為國教。”徐元眼中閃過精光,“這是陽謀。他若答應(yīng),道家盡歸大秦;若不答應(yīng),說明他并無誠意,你可順勢除去。”
贏塵沉吟。此法雖好,但太過霸道,恐適得其反。
“我還有一計。”徐元又道,“張良有個妹妹,名喚張素,體弱多病,藥石難醫(yī)。你若能以《神農(nóng)九針》為她續(xù)命,他必感恩戴德。”
“《神農(nóng)九針》可治她的病?”
“不能根治,但可續(xù)命三年。”徐元道,“三年時間,足夠張良做很多事。而且,此女是張良唯一的軟肋。”
贏塵記住了。軟肋,有時候比利益更有用。
三日后,驪山北麓。
秋日的驪山層林盡染,楓葉如火。贏塵一身便裝,獨自登山。徐元在暗處跟隨,以防不測。
山腰有座草廬,廬前溪水潺潺,一個青衫文士正在溪邊煮茶。文士約莫二十七八歲,面容清雋,氣質(zhì)儒雅,若非腰間佩劍,更像一個書生。
“張良先生。”贏塵拱手。
“贏大都督。”張良起身還禮,笑容溫和,“山野簡陋,唯有清茶一杯,還請見諒。”
兩人對坐。張良沏茶,動作行云流水,頗有道韻。茶是普通的山茶,但經(jīng)他之手,別有清香。
“先生邀我來,不只是為了喝茶吧?”贏塵開門見山。
張良放下茶壺,笑意漸斂:“大都督快人快語,那良便直說了。良想與大都督合作,共謀大事。”
“什么大事?”
“重整道家,肅清妖邪,還天下一個太平。”張良目光炯炯,“如今天下,看似太平,實則暗流洶涌。百家爭鳴本是好事,但有些人借修煉之名,行邪魔之事。東海一戰(zhàn),徐福勾結(jié)天魔,便是明證。”
贏塵不動聲色:“先生想如何重整道家?”
“天宗與人宗分立百年,理念之爭已演變成門戶之見。良欲整合兩宗,取長補短,創(chuàng)‘新道宗’,以道法濟世,以術(shù)法護民。”張良頓了頓,“但良人微言輕,需要大都督——需要大秦的支持。”
“陛下以法家治國,恐難容道家坐大。”
“非也。”張良搖頭,“陛下雄才大略,要的不是一家獨大,而是百家歸心。法家治國,道家修身,墨家機關(guān),兵家征戰(zhàn)……諸子百家各司其職,方能開創(chuàng)盛世。良愿為陛下先驅(qū),整合道家,以為示范。”
贏塵心中暗贊。張良果然聰明,看透了始皇的心思。始皇要的不是毀滅百家,而是統(tǒng)合百家,為大秦所用。
“條件呢?”贏塵問。
“良需要三樣?xùn)|西。”張良伸出三根手指,“第一,陛下親筆詔書,承認新道宗為正統(tǒng),賜予封地。第二,大都督以鎮(zhèn)魔司之力,助良鏟除天宗內(nèi)的頑固派。第三……”
他看向贏塵,目光深邃:“良聽聞大都督得神農(nóng)傳承,精通《神農(nóng)九針》。良有一妹,先天不足,命在旦夕。懇請大都督出手,為她續(xù)命。”
果然。贏塵心中了然,徐元的消息沒錯。
“前兩條,我可代為轉(zhuǎn)達陛下。第三條,我現(xiàn)在就可以答應(yīng)你。”贏塵道,“令妹現(xiàn)在何處?”
張良眼中閃過驚喜:“就在草廬中。大都督請隨我來。”
草廬內(nèi)室,榻上躺著一個少女,約莫十五六歲,面色蒼白,呼吸微弱。贏塵把脈探查,眉頭微皺。少女不是生病,是先天魂魄殘缺,三魂七魄少了一魂一魄,所以體弱多病,活不過十八歲。
“如何?”張良緊張地問。
“能治,但需分三次施針,每次間隔一月。”贏塵取出金針,“今日我先為她穩(wěn)住魂魄,后續(xù)兩次,需等我傷勢稍愈。”
“大都督的傷……”張良這才注意到贏塵氣息虛浮。
“東海一戰(zhàn),傷了根基。”贏塵淡淡道,手中金針已刺入少女穴位。
《神農(nóng)九針》前三針,定魂、養(yǎng)魄、續(xù)命。贏塵雖只掌握前三針,但治這魂魄之癥,足夠了。一個時辰后,施針完畢,少女臉色紅潤了許多,呼吸也變得平穩(wěn)。
張良跪地叩首:“大都督救命之恩,良沒齒難忘。從今往后,良與道家,愿為大秦效犬馬之勞!”
贏塵扶起他:“先生言重了。只是我有一事不解——令妹的魂魄,為何會殘缺?”
張良神色一黯:“此事說來話長。十年前,家父因反對韓王暴政,被滿門抄斬。良帶妹妹逃亡途中,遭遇邪修追殺。為護妹妹,良以秘法將一魂一魄封入她體內(nèi),自己則魂魄受損,修為再無寸進。”
贏塵肅然起敬。分魂之術(shù)兇險萬分,張良為救妹妹,不惜自損道途,此等情義,令人動容。
“那邪修……”
“已被良手刃。”張良眼中閃過殺意,“但良懷疑,那邪修背后有人指使。因為家父生前,曾發(fā)現(xiàn)韓王室與某個神秘組織有勾結(jié),那個組織……似乎在收集魂魄。”
贏塵心頭一跳。收集魂魄?這讓他想起趙高修煉的《血神經(jīng)》,也需要魂魄。難道……
“先生可知那組織名號?”
“只知他們自稱‘黃泉’。”張良壓低聲音,“良這些年在暗中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黃泉’的觸角已伸入諸子百家,甚至……秦廷之中也有他們的人。”
贏塵與徐元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凝重。趙高已死,但羅網(wǎng)未滅。如果羅網(wǎng)背后還有“黃泉”,那事情就復(fù)雜了。
“此事我會稟報陛下。”贏塵道,“先生繼續(xù)暗中調(diào)查,有消息隨時聯(lián)系。”
“良明白。”
離開草廬時,已是夕陽西下。張良送到山腳,贈給贏塵一塊玉佩:“這是道家信物,持此佩可自由出入道家各派山門。另外,良已傳信天宗與人宗,三日后在太乙山召開‘論道大會’,屆時還請大都督蒞臨。”
贏塵接過玉佩,入手溫潤,刻著一個“道”字。
“我會準時到場。”
下山路上,徐元從暗處現(xiàn)身:“張良可信?”
“七分真,三分保留。”贏塵道,“他救妹心切是真,想整合道家也是真。但他隱瞞了一些事,比如他的真實修為——他絕不是表面上的筑基期。”
“你看出來了?”徐元驚訝。
“施針時我探查過,他體內(nèi)有金丹氣息,只是被某種秘法遮掩。”贏塵目光深遠,“他在藏拙。不過無妨,只要目標一致,有些秘密可以容忍。”
“那‘黃泉’……”
“我會讓黑冰臺去查。”贏塵望向咸陽方向,“如果‘黃泉’真的存在,那趙高可能只是一枚棋子。這潭水,比我們想象的更深。”
回到咸陽時,華燈初上。贏塵沒有回鎮(zhèn)魔司,而是去了城西一處僻靜的宅院。月璃等在那里,桌上擺著幾樣小菜,一壺的溫酒。
“張良那邊談妥了?”月璃為他斟酒。
“基本妥了。”贏塵將今日之事說了一遍,包括“黃泉”的存在。
月璃聽完,沉默良久:“我好像在哪里聽過‘黃泉’這個名字……對了,是在陰陽家禁地的古籍中。記載很模糊,只說‘黃泉現(xiàn),天下亂’,是比天魔更古老的恐怖。”
“更古老?”贏塵皺眉。
“上古時期,有天魔入侵,也有‘黃泉’作亂。但‘黃泉’更為神秘,他們不追求毀滅,而是在收集什么。”月璃努力回憶,“古籍上說,他們收集靈魂、血肉、記憶……像是在拼湊什么東西。”
拼湊?贏塵忽然想起母親玉佩中的信息。守碑人,三十六鎮(zhèn)魔碑,周天星斗大陣……這一切,是否與“黃泉”有關(guān)?
“看來,我們得加快腳步了。”贏塵飲盡杯中酒,“三日后太乙山論道,你與我同去。道家水很深,我們需要陰陽家的支持。”
“好。”月璃點頭,忽然想起什么,“對了,楚地那邊有消息傳來。云夢澤近日異象頻發(fā),有漁民說看到湖底有宮殿浮現(xiàn)。你要找的那位‘故人’,或許與此有關(guān)。”
云夢澤,楚地,母親故人……
贏塵握緊懷中玉佩。等太乙山事了,他必須去一趟楚地。不僅為了修復(fù)傷勢,更為了解開母親留下的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