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極具批判力的責罵落下,擲地有聲,空氣都變得十分安靜。
韓霜見顯然愣住了,他如同冰雕一般被凍在原地,保持著先前半撐起身子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的姿勢,表情凝固,精致的面頰被藥湯潑了個正著。
那大概該是很燙的,因為他白皙的臉隱隱泛紅,發絲與睫毛上也掛著藥珠,身上更是濕了一大片,看起來有一兩分狼狽,和七八分出浴美男般的靜美——這很逆天,可夢中的男主形象實在太絕了,三百六十度全活角,鶯時都有些惱恨自己的潛意識為何要把他腦補得這么無瑕這么權威……
但不過轉瞬,罵人的氣口尚未平復,她自己也有點愣了。
主要是自藥碗的邊沿上滑落的水珠也滾到了她的虎口上,燙燙的,濕濕的。
她沒忍住用拇指輕輕地捻了一下,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皮膚的紋理。
終于發泄出來了……能爽得這么真實的嗎?
真實到已經令人感到心虛了是怎么回事?
僅僅是做夢,能達到這樣以假亂真的地步嗎?
夢里的環境、感覺、人臉和聲音真的會如此之清晰嗎?
鶯時的心怦怦亂跳,她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了什么,先前那些毫秒間灌輸到她腦海中卻又被強行忽略的記憶終于再度被提了上來。
屬于云水宗宗主之女的過往、那些書里根本不會提及的細節一點點填充了她的意識,鶯時瞬間全身發麻,后背更是一陣又一陣的惡寒,四肢都不住顫抖……
不止是她現在背對大門正站在風口,還因為她內心陡然升起的惶恐與迷茫。
——不,不對!她、她好像不是在做夢……
意識快速轉換前那種喘不上氣之感是真的剝奪了她的呼吸,她根本不是倒頭昏睡過去了,而是已經死了!
而且,還在死后穿越了,穿到她生命的最后一秒還記掛著的小說《我見霜雪》里!
穿成了那個與她同名的小青梅女配!
穿到了女配與在云水宗受難中的男主感情升溫的劇情伊始!
鶯時倒吸一口涼氣,再也承受不住后退了半步,捂著胸口靠在了小屋的后墻上。
手里的碗早就因為拿不住而被她丟到了地上,她瞪大眼睛盯著男主,嘴巴張了又合,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她對眼前已經發生的一切根本無力承受……
別人穿書都能迅速掌握情況,裝得和原身一模一樣,叫周圍人如何也看不出差別。
可她當真是個失敗的穿書者,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以為在做夢也就罷了,現在反應過來了,卻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辦,說什么、做什么、如何補救!
她根本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啊!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穿書,她現實明明過得好好的!她還那么年輕怎么就猝死了呢?
她爸爸媽媽知道這件事該有多傷心,一向粘著她的狗狗發現再等不到她回家該有多孤獨,室友們第二天發現她沒氣了該有多害怕……
她明明撐過期末周就要放暑假了,明明連和高中的朋友們一起出去旅游的票都買好了!
為什么會這么突然?她真的好崩潰!
鶯時心中大慟,直接就想靠著墻滑坐下去放聲大哭,房間里另一個莫名遭受了無妄之災的男子完全被她無視。
她的腦海里一遍遍刷屏這樣一行字:
競風流,我日你仙人!我日你仙人啊啊啊啊!
……
霜見的心跳跳得一點不比自己對面那個忽然靠墻崩潰的女孩子慢。
他起初是麻木并無動于衷的。
藥湯很熱,澆到臉上有火辣痛感,他遲鈍地發覺,鶯時剛才說的那句很長的話,并非“霜見哥哥,這是我親手為你熬制的藥,快喝了吧”,而是一串他頭一次聽到過的辱罵。
她說他“水性楊花”、“拋媚眼”、“情圣”、“渣男、讓他“爬”。
盡管有些詞語他不太了解,可他知道這是她在表達對他的厭惡和唾棄。
這……和前兩次輪回截然不同。
霜見的眼睫輕顫,掛在睫毛上的藥珠滑落下來,又落在他的唇邊,無比苦咸。
他的心跳停了一瞬,隨即逐漸震耳欲聾起來。
他好像終于意識到了這份不同究竟代表著什么,那句卡在喉嚨口不得不吐出的“多謝”二字,這一回并沒有機會藏于他的肺腑間。
……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第一次輪回,在殺死生父的當晚,他在折仙洞中自刎時,也曾體會過這種感覺,好像綁在身上的線一瞬間都掙斷了。
死亡帶給他無邊的自由與平靜——直到第二次輪回降臨。
與上一世一般無二的情節,每個決定他命運的起承轉合嚴絲合縫,叫人無法逃脫。
不一樣的是,這一次他被限制得更久,折仙洞中無法動手,曾經出現在他生命里的那些路人仍迫切地想要與他產生關聯。
他不解,也不愿,拼盡全力,也只能冷眼旁觀著那些并未出自他心中的話經由他的口說出,直到他終于成為了整個世界的最強者,熟悉的制約松動感出現了,他知曉自己又一次來到了某個節點的最后,這一次,他把所有人都殺盡了。
第一次輪回時,他的死亡終結不了所有,那這一次,搭上整個世界的滅亡呢?
……答案依然是否。
在經歷了意識的短暫虛無后睜開眼,一切又回到了原點,他的抗爭只是令他來到了第三次輪回的起始。
激烈的恨意與不甘好似都也隨著兩度失敗的抗爭消弭,他的靈魂已然疲憊不堪,這一次他已經喪失了掙扎的力氣——如果說,沒有今日茅屋里的這場變故的話,本該如此的。
霜見僵澀地舔了舔唇,望向這個與眾不同的“鶯時”的目光一點點變亮,好像有誰往一潭死水中扔下一顆石子,水面泛起漣漪的那一刻,一切都將變得不一樣了。
他甚至是以一種小心、虔誠的姿態問出的那句話:
“……可不可以,再來一下?”
話語說出口,他自己是最先感覺到不可思議的那個人。
從未如此順暢過,他居然能表達真正的想法,且這種自如和每次輪回快要結束時的那種限制的松動還不一樣,不代表一切歸于沉寂之前的回光返照,反而代表一種真正的自由的開端……
是幻覺嗎,是罕見的失控嗎?
是曇花一現、是鏡花水月嗎?
是他終于可以不再受那些無形規則的限制,終于能擺脫綁在身上的絲線,不再做一個無法自洽的木偶了嗎?
他死死地盯著鶯時,心口發緊,仿佛她此刻掌握著他的生殺大權。
他害怕見到她忽然回歸到眉目含情的羞怯姿態,更排斥著她的口中隨時會重新吐出“霜見哥哥我為你熬藥”這般的話。
他渴望從她口中聽到更多與眾不同的咒罵與嘲諷,渴望她繼續怒目圓瞪地望著他鄙夷他,用藥湯懲罰他羞辱他——渴望她身上所有的“脫軌”,渴望從她手里投出的每一顆石子,他迫切地需要更多的漣漪。
他的手用力攥住,指節泛白,從未像此刻一樣,盼望一個女子可以抬起頭,看他一眼……
“……啊?”
鶯時哭不出來了。
小屋里陡然冒出一句沙啞的請求,她就算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會忍不住警覺,傷感的情緒也被打斷了。
再一回味,那是男主啊,剛被她“霸凌”了一頓的男主,在跟她說話來著……
等等,他說什么?再、再來一下?
“……啊?”
鶯時又“啊”了第二聲,語氣比第一聲懵懂的應和要重得多。
她本就處于恐慌茫然狀態,此刻就更驚愕了。
她一時沒有心力處理自己借夢游造下的爛攤子,突然對重傷的男主發難,男主又不是木頭,肯定會給點反應的。
可他的反應……怎么會是這樣子的?!
他居然,他居然讓她再來一下??
看語氣和表情,他也不是在放狠話“你再來一下試試”,他是真的在請求……
總不可能是被藥湯潑爽了,情不自禁了吧?
不對,大大的不對!
原著的男主絕對不會有這種反應,作者從沒寫過他是個抖M!
哪怕現在的男主還處于小可憐階段,還沒有開始狂霸酷帥叼炸天的征戰之路,他骨子里的超高自尊也不會允許他說這種話……除非……
鶯時腦內靈光一閃,她激靈一下站起身來,后背被土墻蹭得毛毛躁躁,發絲也因靜電而凌亂炸起,盡管眼眶都還是濕的,她臉上的表情卻一點點變得鄭重嚴肅。
男主的異常讓她心中忍不住產生一個懷疑……難道說!
她在原地做了個深呼吸后,攥著皺巴巴的衣服,顫顫巍巍地向草垛上躺著的霜見走去。
對方對她的靠近似乎也有些應激,鶯時注意到他顫了一下,然后仰頭凝望著她。
現在不是為皮囊晃神的時候,鶯時咽了咽口水,湊上前,直到她的腳尖抵到了草垛的邊沿,相當鄭重地開口問:“你,是不是,也,是穿、穿越來的?”
她一字一頓,強壓住話語中的緊張與期許。
既然她的身上可以發生穿書這檔子事,別人為何不行?
一個明顯不符合常理的反應很可能代表,男主就像她一樣,內里的芯子已經換人了!
換成了一個同樣來自她們現代的同胞!
在等待答復的時候她甚至屏住了呼吸,她不要一個人,她真的真的真的很需要同伴!
一個人在修真異世,她完全想不到會有多孤獨、多無助!
然后,在長達數秒的等待后,她親眼看到了霜見點頭。
“……嗯。”他輕聲應道,嗓音低啞。
過長時間的安靜本已經讓鶯時預感到失望,可她沒想到真的能收獲肯定的回答!
這下穿成霜見的那位仁兄此前的斟酌思量也被她視作合理的猶豫。
畢竟還不清楚她是敵是友,提防她也很正常!
鶯時完全壓抑不住內心的狂喜,有一個共同經歷穿書的現代同伴是對此刻的她而言最好的補償。
“嗚嗚!”喉嚨里擠出兩聲喜悅的嗚咽,她猛地撲上去摟住了霜見的脖子,緊緊將人抱住,埋頭猛蹭,激動得聲音都在抖,“太好了,沒有你我一個人不知道該怎么辦!”
“……”
“我的老鄉——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