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見石化了。
屬于少女的體溫將他緊緊包裹,她身上傳來的香氣一點點壓過了藥湯彌漫的苦味,她的鼻息就貼在他耳側,發絲在他的脖頸上來回碾動,又麻又癢。
她近乎整個人都壓在他身上,放肆地宣泄著對他這個所謂的“老鄉”的依賴和友好。
不顧及他的傷勢,也不管他被潑了藥水后濕透的面頸和衣衫。
……如此鮮活,如此……讓人招架不住。
三輩子加起來,也沒有誰挨他這般親昵過,他對這樣過于近距離的接觸萬分不適,哪怕是從前頂著限制時常面臨冥冥中壓著他同旁人互動的規則,他抗拒到經脈紊亂,也不曾真的和誰近身。
嘴上說出那些違心話、面上擺出那些違心的表情已經是他的底線,他做不到把身體都奉獻出去,僅僅為滿足統治著他的那道“規則”的趣味。
好在,規則在這一點上也始終無法徹底強迫他。
然而此時此刻,明明近乎于擺脫了規則限制的這一瞬間,他卻防線大潰……
霜見渾身難受,如同被烈火炙烤,心里更是直接哽住,他有意將人推開,又隱隱擔心這會不符合“老鄉”的常規處理,在忌憚下艱難地保持靜止不動。
他的肯定回答大概率是對了,讓這個“與眾不同”的鶯時一下子卸下全部防備,將他全然視作自己人,只是沒想到正確的代價會如此“沉重”。
他應下“穿越”之說,自然只是思量過后的權衡。
眼前的這個鶯時,心思極淺,喜怒哀樂浮于表面,叫人一眼便能看透的。
不管這種“簡單”是她的本真狀態還是刻意偽裝,她都和前兩世里的那個鶯時有鮮明不同,他甚至不需要分辨什么,她自己一上來就全招了——“你也是穿越來的”。
“也”,清晰表達出她自己是“穿越”而來的,他猜測那大概是一種靈魂穿梭相關的術法。
來自異世的魂靈進入了當前位面的鶯時的身體里,且這一切是被迫的,因為她極不情愿,情緒崩潰。
霜見斂眸,最重要也最離奇的一點,是她透露出的那種對他的熟識。
來到異世的第一時間,她竟然會在迷糊狀態下對他破口大罵,她顯然清楚地知道他是誰,她自己又是誰,這個世界是個怎樣的世界。
她的迷茫從來都是由于對處境的排斥,而非未知——她有全知視角,她曾經俯視過這個世界。
同樣,俯視過形同木偶的他。
而鶯時,無比厭惡他。
厭惡的點在于他“水性楊花”、“心機深沉”、是個“渣男”。
不管這些指證是否正確,她對他的印象也已經定格了,那他就不能成為他自己。
一個同樣從異世穿越而來的同胞——既然鶯時會對他產生這樣的懷疑,定然是他的表現已經在朝那方面偏向,何不順勢而為?
霜見先前思量得很好,但沒想到這會為自己招來蟒蛇纏身般的親昵。
他甚至隱隱有些后悔了。
“你……”霜見嘗試著開口,發現自己依然還能正常說出想說的話,于是道,“你先起來,可以嗎?”
他說完又馬上找補道:“我這具身體有傷未愈,難免胸口悶痛……”
他唯恐自己任何一句拉開二人距離的話會讓鶯時感覺冷淡。
她是他找回自由唯一的突破口,有一線希望,他都不會放過……
“啊!”鶯時果然一下子彈開了,有些慌亂地掃視著他的胸口,見到那些藥水導致的濡濕后臉則更紅,一邊試圖用袖子給他擦拭一邊赧然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我一開始以為自己在做夢,夢到了這本小說里的狗男主呢……”
小說、狗男主。
霜見眉心微跳,然表情未有波動,甚至禮貌地搖了搖頭,寬慰道:“無礙。”
他不著痕跡地攔截了鶯時在他身上忙活的手,邊問:“你是說,我們穿越而來的這個世界,是一本小說?我這具身體,是屬于……狗男主的嗎?”
“是的!原來你沒看過《我見霜雪》?我還以為只有倒霉讀者容易穿書,原來無辜路人也有這種風險……”想到倒霉的經歷與回不去的家,鶯時不由得再次面露苦澀。
霜見心中已有了悟。
他扣在草垛邊的手指暗自用力,表情仍保持云淡風輕。
他明白了,就如同大千界與小千界的關系。
屬于他的一切真實的掙扎與痛苦,對于鶯時這樣來自“大千界”的人而言,或許不過寥寥幾行字。
“我真名就叫許鶯時,所以穿到了這具身體里……那你真名是不是也叫韓霜見,和男主同名?”鶯時見到他點頭,才收拾起心情又道,“我是京市人,穿來前還在讀大二。沒想到只是熬夜看小說能給我原地氣死以至于直接穿越……還不知道怎么稱呼你,你穿來前多大了?你那里又是什么情況?”
隨著一個又一個被拋出的疑問,她對他的好奇完全滿溢而出。
哪怕此刻已經沒有肢體接觸了,從她身上散發的香氣仍然不斷撲面飄來,她的視線更是灼熱專注,和無數雙撫到他身上的無形的手也沒有分別了。
霜見不露痕跡得向后靠了靠,假意咳嗽了兩聲:“我生于一個小山村,你大抵沒聽過的。自幼因家貧不曾讀過什么書,穿越前生了一場大病……死前已過了十七個年頭。”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已一點點降低了,因為對面女子看向他的目光越發憐憫,憐憫中還帶著一些尷尬,好像聽到了什么敏感的答案一般。
霜見自認為自己的答案已經十分妥帖,貧困和失讀可以作為障眼法來掩蓋他對鶯時所在的那個異世的無知,這樣她和他討論起異世的見聞,他也不至于露出馬腳。
所以是哪里出了問題呢?而這種憐憫的感情之于他,究竟是好是壞?
霜見心中思量,面上不動聲色,并配合鶯時的目光垂下了頭。
“抱歉,我不知道……”鶯時嘆了口氣。
并不清楚她在抱歉什么,以及需要知道些什么。
霜見暗自蹙眉。
又聽她低落下去的聲音重新亮起來:“我比你還大兩歲誒,沒想到你年紀這么小,分明還是念高中的年紀……”
什么?
霜見這次心里也有幾分驚訝,原本的鶯時肉身年齡約莫在十七歲,如今的鶯時在對話里起先沒有直說自己的年齡,他以為“讀大二”的意思是在某種開蒙的教坊中求學,猜測她大約至多不超過十五歲,不料已近雙十年華。
那她的表現要比年齡……童真些許。
不知道是刻意而為還是天性如此?
霜見微微抿唇,輕聲道:“不知姐姐是否愿意為我講講《我見霜雪》這本小說?”
“……”
詭異的沉默。
霜見抬起頭,就看見少女盯著他的臉發呆,發現他看過來后,眨眼的速度變得極快,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你叫我什么?”她問。
“……”
這次沉默的人成了霜見。
他原是不覺得這稱謂有何異樣,畢竟就算是從前兩次輪回中他也至多活到過十九歲,勉強算是與鶯時同齡,在今生的語境下同她討些嘴上的親近也合情合理。
但此刻,面對鶯時那有些古怪的反應,他心中莫名增添了不少負擔。
“……我還是喚你姓名,可好?”他遲疑道。
鶯時不點頭也不搖頭,就默默盯著他,眼眸亮晶晶的。
霜見只看到她頭上的小發包也跟著輕顫,原本一根被箍得好好的發絲俏皮地逃了出來,直指著茅屋的頂棚。
他心中難免有些……異樣。
“……鶯時?”霜見再次喚了她一聲。
這一次鶯時才像剛晃過神來,有些遲鈍地“誒”了一聲,隨即尷尬地對著他笑笑,“好、好呀,就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她倒不是不喜歡被喊姐姐,而是……她還真沒被誰這樣叫過,以前倒不知道這稱呼聽上去這么悅耳,甚至有點讓人招架不住。
連帶著看霜見那具皮囊,越發覺得一切都虛幻了起來,一點也不真實……
如此養眼的人果真只能在穿書后見到了。
不知道她這具屬于鶯時的身體長什么樣子……
鶯時不記得小說里有沒有寫過了,但男頻文里有名有姓的女配不會有誰顏值欠佳的,她好好奇,為什么手頭連塊鏡子都沒有?
然后霜見便看見面前的少女在抿唇笑了半秒后忽然怔怔地抬手摸起臉來,好像在確認自己的輪廓,下一秒,她忽然向他急速靠近——
“……”
霜見僵硬地被逼到墻角,鶯時的臉湊到他臉前,近到能感知彼此的呼吸,但兩人的身體又沒有哪里發生了實在的接觸。
她專注地望著他的眼睛,只是那一瞬,霜見確定自己無法呼吸,好在在他控制不住要推開她的前一秒,鶯時自己退回了原位,手還捧在臉上,表情有些迷惑。
“怎么我和現實里長得還是一副模樣?”她說不清是遺憾多一些還是慶幸多一些,不過好歹使用的身體是她自己的,這也算陌生的異世中難得的熟悉了。
“這么說來……該不會你穿越前也就長這樣?”鶯時盯著霜見,腦袋有點宕機,見到霜見沉默著點頭后,更覺得五味雜陳。
……命運真的很愛捉弄人,給了霜見的卓越的姿容,卻又把他困在貧瘠的山村,不讓他見證世界之廣袤,還奪走他的健康和生命,不給他反轉人生的機會……
她眉頭緊鎖,心里沉甸甸的,不由得為他嘆氣。
霜見也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不過他矜持地沒有出言,也克制住了喉嚨間的癢意。
而鶯時已經又起了鼓勵他的心,十分真誠地對著他道:“雖然你前生很苦,現在也病痛纏身,但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穿越的這個身份是小說的男主,以后可以稱霸修真界的!”
霜見眸光微凝,望著她的目光一點點移至門后。
“只是現在苦了你了,處于劇情前期,男主總是生病受傷,每隔一段時間還要忍受妖王的咒印……”鶯時蹙起眉頭,想起原文里的這個設定不由得擔憂起來,她還要繼續說下去的話卻被霜見面露歉意抬手打斷——
“等等,有人過來了。”霜見低聲道。
話音落下,茅屋那被風關上的殘破房門被猛地破開。
一道野蠻的男聲高高揚起:“韓霜見,你以為龜縮在這里便能萬事太平?我倒要看看,你這孽畜是有多大的本事,能叫我鶯時妹妹另眼相……”
聲音戛然而止。
來人停下腳步,與屋內床邊的少女對上了眼神。
“……不、不是?!鶯時妹妹,你、你怎么在這里……”那人的臉火速漲紅,站在原地不吭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