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大明天下真就安定平靜若此了嗎?
自然不是。
“難道李氏真的就高枕無憂,而沒有困頓之事了嗎?
在太子和漢王的奪嫡之爭中,難道穆兒你就如此自信,漢王不堪一擊嗎?
不要太過小看漢王啊。
解縉被無端黜落,不過是開始而已,皇帝一日不死,他對漢王的憐憫喜愛之心,就是儲位最大的變故。
況且。”
李祺淡淡道,“當今皇帝所作所為就真的讓你完全滿意嗎?
如果有朝一日,他做出了讓你完全無法忍受之事,你又會如何選擇呢?
你看。
能夠為天下荷重的機會總是會出現,可每一個機會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一旦真的死了。
一切便身死道消。”
這些機會總是會伴隨著艱難、困苦乃至于死亡。
李祺見到李顯穆陷入了沉思,也沒著急,依舊負手望著遠方翻騰滾滾的金色云海。
“父親,兒子沒法做到完全舍棄一切,畢竟兒子的生死,關乎著父親的生死。”
李顯穆最終還是艱難的給出了這個答案。
當他說出這句話后,反而松了一口氣,認清現實并不全是壞事,至少能減輕一些心里的道德壓力。
“這并不算大事。”
李祺哂笑道:“有時候人對自己的認識是不足的,多少人慷慨激昂,臨終卻難以一死,又有多少人,生平惜命,臨了卻不管不顧,為父看你便有一顆憤然剛直之心。”
正如李祺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假圣人,覺得自己萬事皆有把握,才會去做,可當初在金鑾殿上,他也是抱著大不了死在殿上的心思而去做事的。
那時他已然有了李顯穆這個后裔,做事便多了幾分不管不顧,只順心意耳。
“不過縱然心有所牽,亦無不可。
古來有這種勇氣和精神的人極多,可擁有與之相匹配的智慧的人卻很少。
尤其是我朝,君主獨斷,而先帝和當今皇帝,皆不是寬容之君,便更需要多幾分智慧,否則不過是白白做刀下亡魂罷了。
為父看你是不缺智慧的,如今所缺的只是機會罷了,且等待蟄伏吧。
人這一生的高光不過一二事!
于史冊之上的聲名,亦只在這一二事之中,在高光之前,只需要積蓄力量,縱然不能得敬重,可使天下敬畏,亦是不二法,若天下敬畏你,只消一事,便能化為敬重。
莫急、莫急。”
諄諄教誨,如清泉流水,沁入心間,李顯穆好似回到了年幼之時,眼中再次浸滿了淚水。
“父親,兒子明白了。”
今日見到父親,對李顯穆的影響是極大的,在今日之前,他總是極度的焦慮,今日之后,他便能更從容的應對諸事。
這是整個人思想的改變。
李顯穆又想到方才父親所說的奪嫡之事,“父親覺得漢王依舊有機會?”
“你覺得漢王沒有機會?”
“太子身邊有諸多良臣。
其中楊士奇此人深得皇帝信任,明明是太子一黨,可皇帝竟然以為他中立,每每問其關于太子、漢王之事。
楊榮雖不顯,可亦有急智。
類似這等人,在太子身側甚眾,這等智謀之士亦有堅決之心,兒子覺得太子之位可以穩固。”
李顯穆給出了自己的判斷,“正是因為楊士奇等人對太子至關重要,是以兒子才揭過先前之事,留待日后再做清算。”
歷史上朱高熾至少有兩次,差點就被朱高煦拉下了馬,最危險的時候,太子黨幾乎全軍覆滅,解縉也是死在那次危機中。
若非朱高煦得勢后驕狂起來,導致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奪嫡幾乎就要成功了。
這一切都說明,漢王擁有相當的智慧和力量,足以制造一個又一個事件。
如今一切重來,他這只蝴蝶振翅,又有李顯穆這個大變數攪在永樂朝之中,朱高熾還能安穩嗎?
“不要小看漢王。
更不要小看皇帝和太子之間生而就有的矛盾。
他們不是簡單的父子,而是互相爭奪權力的王,皇帝會時時刻刻懷疑太子。
當今皇帝,本就多疑。
遷都之后他便會北征,太子必然奉命監國,這就是在侵奪皇帝的權力,若朝臣逢迎太子,他便會不滿太子奪權,若朝臣疏遠太子,他便會不滿太子沒有能力。
這便是自古太子的兩難之事!”
李顯穆沉聲道:“君王、太子相離,于是便有小人在其間進獻讒言,離間天家,古來皆是如此!
如漢武帝之戾太子劉據,如唐太宗之太子李承乾,皆是因君父生疑。
當今陛下也是不會相信太子沒有奪權之念的。
那就唯有一個辦法,讓陛下對漢王亦生出懷疑之念,如此便相互抵消了。”
李祺啞然失笑,這的確是好辦法。
他正要再說話,只覺心念一動,笑意漸緩,輕聲道:“穆兒,你該走了。”
“父親!”
李顯穆只覺晴天霹靂,如遭雷擊。
“香已漸滅。”
李顯穆滿目頹然,“父親,我們何時可再相見?”
“待時機成熟,我會再賜下降神香,切要珍惜,你振作家勢,拼搏于世道,為父這里自然會越來越好,乃至于能夠回饋于家族。”
話音方才落罷,李顯穆的身影已然化成片片碎屑。
……
李氏宗祠。
李顯穆悠然醒轉。
他有些愣神,方才所經歷的一幕幕皆展現于眼前。
宗祠之中,卻好似無甚變化,依舊是織就云紋的沉沉檀木,鴉鴉重色大甚肅然,裊裊香爐香煙勾勒飄然,最上之處陳著神位。
唯有他懷中的香已然不見,而面前落著香灰,一點點散去,消散于空中。
“都是真的。”
李顯穆猛然站起,目中滿是興奮,一向沉穩的性子,也不禁急急踱步,“父親于人間消亡,卻卓然于九天之上,只要努力振作,必能再行相見。
我李氏一族,果真不凡,乃是仙族,有著異于諸人之上。”
他正暗自振奮想著,卻突然發覺手心之上隱隱有灼熱之狀,定睛一看,竟然是個金色五角星之狀的圖案,而后有一張符箓從手心中浮現而出。
“這…這是……”
一看符箓之效,李顯穆更是震驚莫名,連忙跪下向神位叩首,“多謝父親賜下此符。”
九天之上,李祺一看成就值,只剩下1200了,攢是真的難攢,花是真的容易,方才換了張300成就值的符箓,保護李顯穆,先前的迷幻香才100成就值,希望有大用吧。
“我這一生結束后的成就獎勵怎么還沒有出來,難道我這么成功的一生,還不值得一件玄階道具嗎?”
李祺心中暗忖,而后又望著幾眼蒼山云海,雙臂一展,緩緩自云端墜落,有高峰裂開,他落入其中,而后高峰相合,葬于山中!
……
“穆兒,你這是……”
知子莫若母,臨安公主一眼就看出了李顯穆狀態不同,頗為驚奇。
“回母親,只是想通了一些事。”
李顯穆自然是想將父親之事告知母親的,可又一想,仙凡本就永隔,何必徒增煩惱呢?
“想通了便好,朝廷的事,是做不完的,莫要太累著自己,如今我家的家勢已是卓然之勢,諸兒郎皆有出息,做娘的只盼著你們成家生子,其余不再有所求了。
前些日,娘去英國公府參加宴會,婉兒生的愈發亭亭玉立,有傾城國色,雖是將門虎女,卻知書達禮,她再有六年也就及笄了,等到你成婚后,為娘也就能和你父親交待了。”
李顯穆笑著應聲,見過父親后,他并未有紓解思念之情,反而腦海中更是曾經之事,思念愈濃。
此刻聽著母親絮叨,眼眶微紅,父母之愛子,所愿皆不同,母親雖然囿于婦道人家,可卻有拳拳之心,在時且多珍惜,有朝一日人一不在,便空自掛念了。
臨安公主卻有些慌,“穆兒,你這是怎么了?”
李顯穆笑著紅著眼道:“母親,兒子沒事,只是覺得有母親在身邊,真好。”
說著將剛剛烹好的茶為母親倒滿。
“你這孩子,貫會說些好聽的哄騙母親。”
臨安公主心中喜不自勝,可嘴上卻嫌棄,廳中的丫鬟皆捂嘴輕笑,望向李顯穆的眼神中,帶著濃濃歡喜。
……
自衍圣公府回來后,李顯穆休沐三日,今日便算是結束,他先是到吏部去領了新的告身。
因遷都事、衍圣公事,他連跳兩級,升任從五品翰林院侍講學士,以及從五品翰林院詹事府左春坊左諭德,入值文淵閣。
他入文淵閣中,本以為氣氛會頗為怪異,實際上除了胡廣之外,另外五人皆對他還算歡迎。
這就不得不提一句,因為他入閣,王艮被調往吏部任職。
對此事王艮倒是不在意,“我在內閣中,忝為末位,于言辭之道上,不如諸內閣學士,是以難以做些事,如今進了吏部,只要做事即可,倒是頗符合我的性子。
明達你入內閣,這才是最符合你的位置。
以你的能力,定能以小博大,振作聲勢,為兄便在吏部遷轉,或許有朝一日,還能位列天官之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