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時期的內閣,實在談不上什么權勢。
誰會對最高等級只有正五品的官員生出敬畏之心嗎?
整個明朝,從仁宗時期開始提高內閣大學士的地位。
但實際上,除了嘉靖、隆慶、萬歷年間,其余時期,內閣大學士在六部尚書面前,都矮至少半頭。
大明王朝前期最有名的于謙,就從來沒進過內閣,而是以兵部尚書掌國朝事。
而永樂時期的內閣,別看經常能參加廷議,但還是純粹的秘書顧問。
是以,現在的內閣中,沒有首輔、次輔、群輔的區別和概念,最多只是抱團而已。
沒有最關鍵的票擬權,是否能夠影響國家大事,全看閣臣自身的能力。
但為什么永樂時期的內閣影響力,比后面成化、弘治、正德已經漸漸擁有實權的內閣,還要大很多呢?
因為現在內閣中的胡廣、楊士奇、楊榮,直白的說,內閣包括李顯穆,都是宰相之才。
內閣大學士本就是大材小用。
即便是朱棣這么難侍候的皇帝,這些人也能安穩度過,甚至影響國家大事。
而李顯穆。
最大的優勢就是皇帝對他是比較信任的,甚至可以說在內閣中,也是獨一份的信任,這份信任是從其父輩就開始培養的,遠不是其余眾人可比較。
是以除了不得不和李顯穆作對的胡廣,其余人都不會如同排擠王艮那樣明目張膽的排擠李顯穆。
楊士奇甚至主動起身幫李顯穆從角落中,將一把椅子搬過來。
李顯穆道謝。
楊士奇依舊神情淡淡,楊榮卻微微松了口氣,他是生怕楊士奇和李顯穆依舊針鋒相對,二人都是太子黨的大將,若是爭斗起來,太子便要危矣。
楊士奇的思緒已然飛到了前幾日,在衍圣公事結束后,李顯穆往曲阜而去,他則很少見的被太子相召。
雖然他是東宮的屬臣,但他和太子的聯系是非常少的。
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太子都不希望皇帝將二人聯系起來,這樣對二人都不好。
那一日,朱高熾很是嚴肅的對楊士奇說道:“卿一向心向孤,孤感激不盡,如今情勢艱難,這份真心更是難得,但李明達,是孤的血親,亦是李忠文公的后裔,他的存在很是重要,希望卿日后能夠摒棄私怨,孤定感激不盡。”
楊士奇記得自己幾乎沒有猶豫的答應了,“殿下之言,微臣知曉,當日乃是微臣之過錯,如今已然自省,有勞殿下擔憂。”
那日從東宮離開后,楊士奇就知道,李顯穆亦是站在太子身后的鐵桿,太子對此頗為信任,在如今態勢下,不能夠相爭,只能夠合作。
今日在內閣中示好,便是一種表示。
李顯穆對楊士奇的示好,亦給予了友好的回應,當今應該眾志成城,對抗漢王。
方才經歷了幾件大事,朝廷中并無太過緊要之事,只有一些日常工作。
待當值之日結束后。
李顯穆走慢了幾步,楊士奇便知曉李顯穆有話要說,亦落在了后邊。
李顯穆邊走邊道:“下個月陛下便會往北京動身了,最遲在明年,就會開始北征。
北征時,陛下可能會帶我北征。
漢王亦會隨從北征。
那時朝廷中便是太子監國,這是漢王的機會,如果楊學士是漢王的話,會如何做?”
楊士奇微微皺眉。
漢王的機會?
他腦海中閃過了無數歷史上的事例,而后凝重道:“你是說漢王會乘機在陛下面前構陷太子?”
李顯穆一甩袖,冷然道:“這難道不是必然的嗎?
為什么明知讓皇子見識民間疾苦是件好事,可自古以來太子都生長于深宮婦人之手,要時時刻刻待在皇帝身邊,而不去見識民間疾苦呢?
為什么天家父子不能相見總是會釀成慘案?
漢朝的巫蠱之禍,雖然本質上是因為漢武帝忌憚太子,但太子劉據造反不就是因為被江充等人隔絕內外而導致嗎?
現在陛下主動離開了京城,而且打仗之事,誰也不知道多久,一個對皇位虎視眈眈的親王,時刻陪伴在皇帝身邊。
而太子遠離皇帝,在數千里之外。
難道不會出事嗎?”
楊士奇不得不承認,李顯穆說的很對,這幾乎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可似乎有沒有什么好的辦法。
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太子離皇帝近一些,但總不能皇帝和太子都出去,那如果真的出了事,才是悔之晚矣。
“明達認為應當如何做?”
“我隨陛下北征,若是漢王構陷時,我知曉,定然會為太子辯駁,是以北征之時,你不必憂心。
你必然會留在京城中,最關鍵之處,在于讓太子做太子該做的事,不能做的差,讓皇帝不滿意,也不能做的好,讓皇帝太滿意。
一點差錯都不能有!
太子就是太子,恪守那些鐵律,絕不能犯。
這些事我北征前,會和太子再說一次,但太子畢竟天潢貴胄,在某些地方是不如楊學士的,所以需要楊學士查缺補漏。”
李顯穆的聲音帶著絲絲肅然。
“明達對在下似乎很是重視,太子黨中有吏部尚書這等九卿天官,在這其中,我似乎不算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李顯穆嗤笑道:“勢位縱然重要,可位置和人卻更是關鍵,你雖然只是五品官,卻處于內閣這個關鍵時刻可以進言皇帝的地方。
很多大勢,僅僅一言就會發生變化。
況且楊學士和那些科舉上來的書生,可頗為不同,在市井中摸爬滾打,而能夠卓然于世上,乃是真正的人物。”
楊士奇眼中閃過晦暗之色,抬頭和李顯穆對視,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誰的瞳眸更加幽深。
李顯穆這句話,內里含義卻很深,只要了解過楊士奇的經歷,都不會小覷這個人。
楊士奇是個天才,他出生在元朝時期,那還是至正二十五年,然后一歲半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他的母親帶著他四處奔走,就在這種艱難的情況下,他五歲的時候就背會了《大學》全文。
洪武四年,他母親帶著他改嫁,他才終于有了繼續讀書的資本,可惜好景不長,洪武朝的官總是難做的,他的繼父很快就被貶了,他的前半生就在這種艱難之中度過。
他在許多地方當過教書先生,甚至還當過一些小官,在當這個小官時,他弄丟了官印,然后他沒有絲毫承認錯誤的想法,直接跑路當起了逃犯。
他就這樣流浪了二十年,他是真正的在最底層廝混過的人,他了解幾乎整個底層是什么樣子的,那些最普通的販夫走卒,每日里怎樣生活,又經歷著怎樣的苦難。
其中又有多少的奸猾。
他甚至算是跑過江湖的,除了和那些良民打交道外,那些地痞流氓小混混,他接觸的同樣不少。
他的前半生就在和這些人打交道,與其同時,他一直在讀書,用知識武裝自己的頭腦,這讓他有了改變命運的機會。
朝廷上的那些大人物,說來和那些普通的市井小民又有什么區別呢?
只不過一個爭的是權力,一個爭的幾枚銅板。
無非朝廷上的大人物,人品更低劣一些,更不懂得滿足。
正如李顯穆所說,經歷過這些的楊士奇,注定是個精通陰謀算計的人。
“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云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于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乘時而變,猶人得志而縱橫四海。
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楊學士正是這樣的英雄啊。”
楊士奇沒想過李顯穆對他的評價竟然這么高,把魏武帝的話竟然帶了過來,“明達謬贊了,我不過是一小吏耳,為諸英雄作配尚且不配,實在當不起如此稱贊。”
“聽聞太子曾經想要賜給楊學士一座豪宅,可學士卻拒絕了,說自己有房子住。
這世上怎么會有人不喜歡豪宅呢?
學士是深諳低調之道,知道自己拿了這座豪宅就會被漢王所關注,若是我那解叔父有學士的幾分功夫,想必便不會落到被貶黜的下場了。”
李顯穆笑著說完這番話,負著手離開了這里。
楊士奇望著李顯穆遠去的身影,卻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若李顯穆知曉我曾經之事的話……”
楊士奇經歷了那么多的艱難,通曉陰謀,擅長算計,可他卻不是首鼠兩端的兩面派,在最清貧的日子,他始終都堅守著底線,甚至還會接濟更清貧的朋友。
他內心實在是堅韌至極。
他為何選擇太子效忠,因為他從太子身上看到了仁,他見識過最底層的慘相,實話說,他不喜歡洪武皇帝和當今陛下,百姓生活在苦難之中。
太子是個忠厚老實的人,很少見的擁有仁慈之心的人,他相信朱高熾未來一定會是一個好皇帝,或許沒有那么盛大的功業,可天下一定會慶幸,有這樣一位皇帝坐在大明的皇位上。
從他選擇了太子這一刻,他就從來沒有想過背叛,所以李顯穆和楊榮說奪嫡之爭關鍵,太子也表態不愿意讓他和李顯穆相爭,他便立刻算了。
“李顯穆,看來你已經知道,有些事不算結束。”
楊士奇沉默。
他的確很有才華、很有能力,可依舊不能忽略的是,他是個沒有功名的人。
連秀才都不是,遑論進士。
建文年間,建文帝召集儒生編纂太祖實錄,他得到了機會,而后憑借扎實的功底,得到了方孝孺的賞識,一躍而為太祖實錄的副總裁。
有了這份經歷,他才能在稍后的永樂朝,成為內閣閣臣。
方孝孺算是他的恩主,沒有方孝孺就沒有他的今日。
建文帝和方孝孺的下場都很慘,他并沒有為之陪葬的想法,尤其是在闕前問罪之后,他最后一絲想法也散去了,心中有了更大的抱負。
有關于方孝孺之事,他全部壓在了心底,指責君父不是他會做的事情。
但很快他就發現,此事和李祺脫不開干系,甚至可以說是李祺一手主導。
對于這個發現,懷恨在心倒是不至于,他和方孝孺的感情沒有深,但心中一絲淡淡的惡感由此而生。
再加上他本就不喜歡李祺改動朱子之學,排斥心學。
還有李祺振作北人儒學,一樁樁一件件,都讓楊士奇知道,雙方道不同,不相為謀。
而這份惡感,一直延續到了李顯穆身上。
于是才有了衍圣公事的廷議上,他突然開口攻訐李顯穆之事。
無數念頭閃過他的腦海,最終只停留下太子仁慈的面容,楊士奇嘆了口氣,“終究是我錯了,卻不可一錯再錯。”
自語罷,向著宮外快步而去。
李顯穆單手負在身后而行出宮外,他相信楊士奇能想明白這其中之事。
楊士奇雖然不是個赤誠君子,可卻有君子的堅持和智慧,如今他們都是太子黨,他們二人聯手,扶保太子之位不墮,乃是最關鍵之事。
其余什么恩恩怨怨,都可以日后再算。
等到太子登基后,漢王黨被清算,那太子黨的分崩離析,本來也是正理。
等到那時,即便是朱高熾,大概也不會再攔著他們爭斗了。
李顯穆登上了公主府的馬車,望著那一輪斜下的夕陽,照在皇宮的紅墻之上,如同往常,那琉璃瓦上,折射著夕陽光彩。
眼前是巍峨的宮城,他腦海中卻浮現出了夕陽落在秦淮河畔的好風光。
波光粼粼,一夕照水,滿目橘紅,宛如金紅之血灑落在江面上,充斥輝煌流連之意。
“金陵好風光,日后便難見了。”
李顯穆嘆息道,他在應天長大,看慣了江水滔滔,見多了秦淮河上的煙花人間。
等到朝廷遷都至北國后,這故鄉之景,便只在夢中了。
“走吧。”
李顯穆放下了車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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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于李顯穆和楊士奇間的這段對話,并不曾記載于史書上,是近日才由李氏家族解密。
在明史上曾記載著“顯穆入閣,士奇甚禮之,遂同心以圖國事”,但我們都知道,就在不久前的衍圣公之事上,楊士奇才剛剛攻擊過李顯穆,過去我們曾以為這是明史在為尊者諱,如今對應這番對話。
我們不得不感嘆,古往今來偉大的政治家,總是不缺少諒解的勇氣,以博大的胸懷,將過去的恩怨付于笑談之中,為了更加偉大的目標。
仁宗朱高熾,同時擁有這二位同時代最頂級的臣子,何其之幸!——《中國·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