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戰(zhàn)爭,不是詩人口中的恢弘浪漫之事。
枯燥的行軍、穩(wěn)穩(wěn)的扎營、四散的斥候、漫長的等待,從夜幕到天明。
北京本就在邊疆上,出塞并不遠,離開了中原后,周遭景色與中原便大不相同。
諸如楊榮等一眾隨軍的南人,皆是第一次見到這等大漠黃沙之相。
自出塞后,李顯穆一直都在觀察環(huán)境,不時看一下堪輿圖,他比那些將軍看的都更勤快。
這一幕自然引起了朱棣的注意。
李顯穆沉吟后朗聲道:“臣在思考,為何古來中原王朝,都控制不了草原,即便是出身草原的鮮卑南下后,北方又出現(xiàn)了新的草原游牧。”
這句話讓帳中眾人皆哂笑之,朱棣更是大笑道:“這有何難,枯敗之地,甚至不如中原一府富裕,朕不愛惜之,古來由此,若非其有豺狼,朕看都不會看一眼。
但有豺狼,一力滅之。
又豈會在乎其他?”
“正是如此!”
諸將紛然笑道,“李學士難不成還想要將這等枯敗之地,收至囊中不成?”
李顯穆突然問了一句,“百年之后呢?”
朱棣還在笑著,沒聽到李顯穆之語,“顯穆你說什么?”
“臣說百年之后呢?我朝軍事廢弛后呢?京城就在前線,以后出不了城,打不了野戰(zhàn)的時候怎么辦呢?
這些游牧對現(xiàn)在的盛世大明來說,不算強,可自古以來的游牧,又總比衰弱期的中原王朝強。
陛下將京城遷徙到北京,難道僅僅是為了打出五十年的和平嗎?
微臣還以為陛下將京城遷徙到北京,是有能永鎮(zhèn)蒙古遼東的計劃!”
嘎!嘎嘎!
笑聲戛然而止,帳中眾將一時都有些安靜下來,而后淇國公丘福大喇喇道:“五十年的和平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
說出這話的是朱棣,帶著寒意,丘福瞬間縮了縮脖子,感覺涼意嗖嗖,不說話了。
朱棣瞟了李顯穆幾眼,卻見李顯穆不說話了,一時有些急,“李顯穆!
你說說,有什么永鎮(zhèn)蒙古的計策?”
李顯穆嘆息一聲,“忽必烈是成吉思汗的孫子,他都要帶著漢軍世候殺回哈拉和林,才能拿到蒙古可汗的位置,何況我們漢人呢?
蠻夷畏威而不懷德,總是要先打一仗再說,不打的服服帖帖,是沒有后續(xù)計策的。”
“打仗的事交給朕,區(qū)區(qū)蒙古,不過是手到擒來罷了,你來說說,打完仗后,該如何去做?”
李顯穆遲疑了一會兒,緩緩道:“統(tǒng)治草原實際上無非就是那幾條路,古代都已經(jīng)探索的差不多了。
其一,籠絡(luò)其上層,孤立蒙元黃金家族,陛下封瓦剌順義王,便是一條,但只封一個順義王,太少了,還不能引起其內(nèi)斗。
其二,讓利其底層,開互市,把草原上有的那些東西,諸如羊皮等朝廷算出一個價格,然后再算出草原上需要的鹽、茶等貨物,每年交易幾次,讓他們不至于餓死,也不至于非要南下拼命,至少草原上的東西有沒有用,那就無所謂了。
其三,軍事震懾,這一點的話……”
李顯穆所說,的確是老生常談,其中互市是最有用的,漢朝收復(fù)南匈奴,就是用互市加賞錢的辦法,讓南匈奴守邊疆,非常有效果。
但是朱棣最感興趣的反而是第三條,因為李顯穆在猶豫,能讓他猶豫的,這可頗有趣,“軍事震懾怎么說。”
“臣有罪,臣不敢說。”
“朕赦你無罪,你隨便說!”
這下帳中眾人都好奇起來了,到底是什么想法,竟然連李顯穆都害怕不敢說?
“那臣斗膽。”
“太祖高皇帝在時,對蒙古便頗為防范,以至于設(shè)置了九大塞王。”
僅僅一開口,帳中眾人就為之色變,好家伙,怪不得不敢說,你這也太敢想了。
朱棣也緩緩收起了笑意,冷色漸漸浮現(xiàn)。
李顯穆硬著頭皮問道:“陛下,微臣還要說嗎?”
“說!”
朱棣冷然道:“朕不因言治罪。”
放你的屁,帳中不少人心中都暗道,不因言治罪歷來都是謊言,誰信誰傻逼。
李顯穆信了。
大概是真的信了。
他接著說道:“南京距離北京兩千里,距離蒙古三千里,其中有長城沿線的塞王,而后就是黃河天險,有上游的秦王,再往下還有周王,有魯王和齊王。
殺穿了這兩條線,還有長江天險,南京可以說高枕無憂。”
眾人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南京建都這么完美,為什么要遷都,你爹李祺和你李顯穆,可都是鐵桿的遷都派啊。
“那看來建都南京是最完美的,那為何還要遷都呢?”
“因為關(guān)鍵點位上的藩王都被建庶人廢掉了,這防線已經(jīng)垮掉了。”
現(xiàn)在帳中眾人,只覺得李顯穆是真有種,這都敢說,周王、齊王、魯王、湘王等的確是被建文帝廢掉的,可長城邊上的塞王,遼王、谷王、寧王,都是當今陛下內(nèi)遷的,因為擔心弟弟們效仿他,再來一次靖難。
“防線垮掉,朕難道就不能重新布置嗎?”
所有人都垂下了頭,當作自己什么都沒聽到。
“自古哪里有藩王甘愿代代為天子守邊的呢?當年的九大塞王,也唯有陛下,不辭勞苦。”
這下朱棣神情稍緩,當年九大塞王中,他的確是獨一份的,所以后來朱元璋讓他節(jié)制九大塞王。
“都于南京,不過偏安一隅,唯有主動出擊,將威脅消滅于萌芽之中,才是正理,這便是遷都的必要性。”
就連一向急智的楊榮,都不禁要為李顯穆喝彩了,這都能完美的圓回來。
朱棣嘴角扯了扯,帳中氣氛為之一松。
“微臣之意,乃是于京城以北,應(yīng)該鋪設(shè)至少兩道防線才是,天子守國門縱然壯闊,可卻難免不利于軍事調(diào)度。
當初元朝的時候,元朝皇帝在大都和上都之間巡幸,雖然此制度頗為荒謬,每每導(dǎo)致軍事政變發(fā)生,但其思路卻沒問題,北京不能真的成為邊境。
日后和蒙古的戰(zhàn)爭,至少要發(fā)生在北京以北五百里之外。”
大寧衛(wèi)!
李顯穆話音剛落,這三個字就出現(xiàn)在帳中幾乎所有人的腦海之中。
在靖難之役中,朱棣能奪取皇位,第一功臣是建文帝和三傻,第二功臣是李景隆,第三功臣就是倒霉鬼寧王,他麾下的朵顏三衛(wèi)那叫一個猛,可以說是如今最強的騎兵。
朱棣內(nèi)遷諸王,其中主要防范的就是遼王和寧王,當初他們在后方對朱棣造成了不小的影響。
在朱棣登基后,就把大寧衛(wèi)內(nèi)遷到了保定府。
其余諸王尚且罷了,這一招實在是昏招。
大寧衛(wèi),其左為七老圖山,右為努魯兒虎山,北有老哈河穿境而過,土地肥沃,水草豐美,自古為優(yōu)良的牧場。
其北通科爾沁大草原,東通朝陽,東南通三萬衛(wèi),南通喜峰口,西南通古北口。
這可都是直通北京的關(guān)隘!
這地方丟了,游牧騎兵就真的騎在臉上,隨時可能會南下京城劫掠一番。
“你在說朕內(nèi)遷大寧衛(wèi)之事?”
李顯穆沉默了一瞬后,徑直拜倒,沉聲道:“微臣忝為公主之子,陛下之甥,昔年由太祖皇帝所教養(yǎng),于大明有血親之深。”
朱棣一滯。
“陛下天縱,世之名將,有若神劍,斬蒙古,卻遼東,斥安南,而天下莫能與之爭。
陛下之鋒,遍及四海,無物可當也。
臣請陛下再為大明鑄一厚盾,以衛(wèi)京畿、以護明龍、以安社稷。
大寧之重,九邊第一,棄之,天壽山與異域為鄰,而宣府斷右臂、遼東斷左臂。
遼東、蒙古諸部落已列于我大明門庭矣。
如今朵顏三衛(wèi)服我中國,故尚不覺有異。
有朝一日,朵顏不能制敵,大寧為虜所據(jù),則必為我中國膏肓之患,復(fù)大寧衛(wèi),勢在必行。”
朱棣陷入了深深的沉默,良久才緩緩問道:“你話里話外似乎對此番北征并不在意,所諫言的皆是些與北征無關(guān)之事。”
李顯穆抬頭誠然道:“陛下乃是不世出的名將,阿魯臺、本雅失里皆不過跳梁小丑,徒然有黃金家族之名,與成吉思汗時期的累累名將不可同日而語。
微臣若是擔憂北征,豈非杞人憂天乎?
若陛下能千秋萬世,永統(tǒng)大明,臣今日亦不會有此諫言,實在是陛下這等,上馬打仗、下馬治國的文武全才之君,少之又少。
唐朝太宗時威望四海,諸酋首入長安為賀,李世民可曾想過,僅僅十幾年后,唐朝就有大非川之敗,而后西域反復(fù)、突厥復(fù)國,乃至于契丹為亂!
微臣所言,非為陛下計,陛下不需臣諫言,但有豺狼,一刀而已,微臣實為后世之君謀計而已。”
一言既出,帳中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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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北征甚利,眾皆欣然,獨顯穆憂之,帝乃問曰:“何憂之有?”
顯穆乃陳大寧南遷不利事,嘆曰:“陛下之利,乃陛下之鋒為天下冠,制度實有害也,臣憂之后君不利也!”
帝贊曰:“君所言,乃謀萬世之策也,朕當從之!”——《明史·李顯穆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