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拂曉之時,宮門方開不久,李顯穆便進了宮,徑直去拜見皇帝陛下。
他進宮后便見到自己岳父,英國公張輔也正在華蓋殿中聽命。
見到李顯穆走進殿中,朱棣笑著招了招手,“正好顯穆你也到了你們翁婿二人一起來聽命吧。”
李顯穆上前后才知曉,安南果然又有異動,而自己岳父,又是要領兵前往安南了,朱棣指著堪輿圖道,“此番前往安南,便如同之前所說,水陸兩路并進。
顯穆你即將巡撫江南,此番除了調查妖術之事之外,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事,便是有關于江南夏糧海運之事,如今鄭和率領船隊前往日本,江南糧草之事朕便交給你,有沒有信心?”
這是實行海運以來,江南糧食第一次運往北京,事關重大,本該由鄭和所負責,可如今他出使日本替大明尋找白銀,這件事便落在提出海運之事的李顯穆頭上。
而且李顯穆從朱棣的話中能夠聽出,他所負責的不僅僅是將江南糧食運往京城,還要供給南征安南大軍的后勤所需,這幾乎是國朝當前最重要的兩件大事,竟一同落在了他的肩上,不可謂不重用,不可謂不重視!
皇帝一說完,英國公張輔臉色大變,如此重大之事竟然全權交給李顯穆,縱然是他也不由為之心驚。
他擔心李顯穆出什么紕漏,那后果不堪設想,便想向皇帝進言,再派另外一人處理其中一事。
“臣必不負陛下所托!”
還不等他說出話來,李顯穆已經直接應下,皇帝哈哈大笑,英國公張輔卻有些無奈。
皇帝所言恰合李顯穆之意,他守孝歸來后,為自己定下的,本就是以立功而行于世,如今再沒有比這更好的選擇。
君臣三人又商議了一會兒,李顯穆便與英國公張輔一同出宮,方才走出殿外,張輔便無奈的對李顯穆道,“顯穆,我知道你一向勇于任事,但方才在殿中實在是過于沖動。
既要保證夏糧完整入京,又要供給南征安南所需,還要清查妖術之事,而且我只想你此番前往江南必然不可能只為清查妖術之事,必然會再次彈壓江南士族。
這件件大事能完成一件便已頗不得了,你同時做數件難免分心,若出現任何披露,不僅無功而且有過,實在是太沖動了!”
“伯父不必太過擔心,小侄做事從不沖動,這幾件事雖說皆有難處,可對于小侄而言并不是沒有全部做成的把握,俗話說火中取栗,危中有機。不如此,如何能彰顯能力,不如此,如何能讓陛下越過朝廷固有的機制提拔我呢?”
李顯穆朗聲笑道,“正如此番,小侄由正五品學士一躍而為正四品少詹事,朝野之中卻沒有半分說小侄是幸進之人的譏諷之語,便是因為小侄連續做下幾樁功績。
讓眾人服膺,事功本就是最王道的法門,只要在江南做成大事,陛下便是晉升小侄為從三品,也無人能說一個不字。
父親去世之后,我心學門人凋零,等到大理寺卿陳公致仕后,九卿之中再無一人,李氏頗為凋零,沒有可撐門面者,小侄當仁不讓,要扛起這面大旗。”
張輔先是一愣,而后安慰到,“若僅僅如此,更是不必著急。
你我兩家聯姻有親,我便是你半個父親,朝廷之上自有我為你遮風擋雨。
你生來血脈高貴,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如今家族已然昭雪,不再是罪族之身。
以你的天姿才情,按部就班,亦可青云直上,傲然于天下諸臣,為何如此急切呢?我真是不解。”
李顯穆泰然道,“若只為一家,小子自然無不可。
可如今天下表面雖安,可北有蒙古、南有安南,船隊越海外,而風暴未息,父親生前。所言漢唐故土還不曾收復。
先帝之時所留諸政策,如今已然不合時宜。
天下洶洶,痹病叢多!
世人多苦難!
小侄只覺時不我待,欲要清平天下紛亂諸事。
如今圣天子在位,正是要一展身手之時,可如今我人微言輕,唯有不斷攀巖向上,方才能一展心中所想!”
李顯穆永遠都不會忘記父親臨終之前留下的七大恨。
后面四恨太過艱難,暫且不提,可前三恨,讓李氏昭昭于世、興旺心學、光復漢唐舊疆,這三條是他畢生之理想。
經過他父親一代以及他這一代的努力,讓李氏逐漸恢復巔峰榮光,已然是板上釘釘之事。
接下來諸事,亦頗為艱難。
張輔望著充斥少年意氣的李顯穆,先是一時怔愣,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在塞外之上策馬狂奔的景象,而后灑然笑道,“真不愧是李忠文公之子,果然有比天還要高的志向,當今大明,如你這般少年郎絕不超過五指之數!
若諸勛貴家皆如你這般,何愁我大明不興,何愁我大明不千秋萬世?
怪不得陛下如此喜歡你,甚至勝過喜歡他的兒子。
天下難道有人會不喜歡你嗎?
老夫的女兒能夠嫁給你,老夫也覺得與有榮焉!”
翁婿二人向宮外而去,李顯穆哂笑著,“當初先帝在時亦如此稱贊小侄,說我是大明的麒麟子,是為大明招納福分之人。”
李顯穆這一說,張輔才想起來,李顯穆在年幼之時可是經常入宮見那位太祖皇帝,尤其是在太祖皇帝末年之時,他是唯一一個長期陪在太祖皇帝身邊的孫輩。
“你的父親曾經擔任宗人府官職……”
張輔突然反應過來,帶著幾絲猜測,“以你的年紀與輩分,有朝一日,怕不是執掌宗人府?”
嘶。
張輔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猜測不是虛言,而是非常有可能發生之事,李顯穆年紀雖小,可他卻是太祖皇帝的外孫,如今看來,他至少比太子朱高熾能活得更久,到那時以他的官職、威望以及在宗家中的身份,宗人令之職,舍他又其誰呢?
“李忠文公啊,你這是給我送來了一個什么女婿?”
張輔又想到自己如今的嫡子體弱多病,還不知能否活得過自己,他子嗣不昌盛,又征戰多年,還不知自己還能活多久。
“日后英國公一脈,怕是真要靠這個女婿撐場面了。”
張輔不知道他自己也是超長待機,若非被大明戰神明堡宗坑死在土木堡,活到**十歲不成問題,在武將之中壽命長的簡直離譜。
二人出宮后分別后,李顯穆坐在馬車上望著張輔離開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關于張輔,他的父親曾經特意給他說過,為何要替他挑選這樣一位岳父。
首先是張輔人品好,不會在李氏陷入低谷時拋棄,是上好的盟友。
其次便是張輔壽命悠長,政治中的勝利者總是最后活下來的那個人,正如在三國東漢末年并不出彩的司馬懿,最后成為贏家便是因為他超長待機。
在永樂時期的張輔,或許只是第一戰將,等到永樂皇帝一旦去世,張輔的身份便立刻舉足輕重。
張輔這種人在洪武時期,那是要被安排一樁大案處理掉的。
如果有朝一日李顯穆想要真正秉政天下,他就一定需要一位軍方盟友。
譬如歷史上的于謙,自己以兵部尚書身份掌管京城兵權,亦或張居正,北有李成梁,南有戚繼光,但凡這等權臣必有軍方勢力擁護,才能穩固政權。
而最穩妥的關系便是聯姻。
李祺可謂謀之深遠,在他還不知道李顯穆未來的情況下,便替他鋪好了這一條路。
“可陛下能夠放心我翁婿二人,一文一武占據朝堂之事嗎?”
李顯穆深深皺著眉頭,“看來要為自己制造幾個表面看起來旗鼓相當的政敵,且藩王之事不能多言,要讓皇帝相信朝堂上有足以制衡我翁婿二人的力量存在才是。
淇國公丘福,在靖難之時功列第一,讓他與岳父打擂臺應當可行。
待到時機合適,將其拿下即可。”
之前李顯穆準備進言,廢除藩王世襲制,改為降等承襲,可如今想來,還不到時候,削奪皇族力量實在過于敏感,當今皇帝雖然是靖難起家,可卻不一定愿意接受。
淇國公丘福,李顯穆知道此人志大才疏,只是一員沖陣的猛將,并無政治頭腦,這等人戰場上或許有用,朝堂之上玩死他,只需要一兩句話,可謂不費吹灰之力。
“制衡我的人又該選用誰呢?”
世人怕是做夢都想不到,李顯穆還不曾威壓天下,就已經開始主動給自己制造政敵。
養寇自重!
“能讓皇帝信任且認為足以制衡我的,也只有內閣那些人,內閣眾人皆是才智之士!
宰相之才!
接下來我立下功勞之后,可以主動向皇帝舉薦楊士奇幾人做事立功,提高他們在朝廷中和東宮中的地位,以免一家獨大。
這樣一來應當可以安穩度過永樂朝,并且攫取到足夠的威望和資歷。
如今是永樂八年,不知當今陛下還能在位多少年,是十年,還是二十年,那時我已然年近三十,甚至三十余歲,足夠領袖天下群臣!”
……
離開京城之前,李顯穆的最后一站,自然便是東宮。
實際上自他為太子爭辯妖術之事后,已然極其疏遠東宮,可朝野之中,關于他是太子黨之事,依舊風行不止。
他依舊恪守避嫌之事,如今他即將離開京城,前往江南,身為東宮詹事府少詹事總該。見一面太子,否則便是不知禮數。
“顯穆,如今京中之事不會對你造成太大影響吧?
若有,我找人去將散播之人抓起來。”
太子朱高熾頗有些憂慮的對李顯穆道,“唉,都是我害了你,若是這些風言風語傳到父皇耳中,怕是又要對你起疑心了,父皇之多疑,真是罕見啊。”
李顯穆冷聲譏誚道,“太子殿下難道以為這京中瘋傳之事,僅僅是那些百姓和世子個人所為嗎?
若是正常之人,豈能猜不到這等言語將會中傷我與皇帝之間的信任,亦對太子殿下不利。
難道殿下以為這背后沒有人所推動嗎?
太子殿下不妨猜猜到底是誰傳播這些言語?”
朱高熾嘆息道,“我也對此有所猜測,怕又是我那個好弟弟漢王所做。
兩次三番之后,他如今想必已然知曉,有顯穆你在前方為我遮風擋雨,我這太子之位便穩如磐石。
他如今必然將你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這是要先離間你和父皇,使你失去陛下信任,而后再對付我,所使出的計策罷了。
只是即便知曉又能如何呢?
這是陽謀,且他所說不錯,你本就是太子黨的一員,縱然說破天去,也無法說些什么,即便在父皇面前也只能盡量做些遮掩,為之奈何呢?”
朱高熾在感慨時局艱難,李顯穆卻不太在意,環視著東宮之中的陳列,頗為簡樸,唯有角落的香爐升起幾縷裊裊香煙,聽聞漢王府,頗為奢華,同為兄弟二人倒是大為不同。
“太子殿下莫要擔憂,如今京城中所傳之事,早在當日為太子殿下爭辯之時便已然猜到,我之所以不曾回應,恰恰是等此事發酵傳入陛下耳中,然后將計就計,將漢王奪嫡之念,一舉殲滅!”
李顯穆很隨意的說出這番話,就像是說中午要吃什么飯一樣隨意,讓太子朱高熾都愣了一下,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愣愣反問道,“顯穆你方才在說什么?斷絕漢王的奪嫡之念?”
朱高熾的第一反應便是不可能,漢王奪嫡之念有多深重他再清楚不過,怎么可能如此輕言放棄?
“殿下成為諸君,依仗的是萬古以來的禮法綱常,是太祖皇帝的祖制,是千百年來立嫡立長的觀念,所以即便殿下什么都不做,身后自然便有千軍萬馬跟隨!
這些殿下的助力,于漢王而言皆是阻力!
漢王奪嫡所依仗的無非是陛下對他的寵愛,如果陛下厭惡他、懷疑他,那他便什么都不是!”
朱高熾明白又有些不明白,疑惑問道,“可父皇最喜歡漢王,又怎么會厭惡懷疑他呢?”
朱高熾本以為李顯穆會講出如何讓皇帝懷疑厭惡漢王,卻沒想到李顯穆搖搖頭道,“沒有大臣,也沒有人可以主導一個帝王的喜好!”
李顯穆當然不會在太子的面前,說出他是如何挑撥皇帝和漢王,那畢竟是他的親爹和親弟弟,疏不間親的道理要時時刻刻記住。
除非你的主君是李世民!
果不其然,聽到李顯穆這樣說,朱高熾雖心中略有些失望,可卻也松了一口氣,如果李顯穆真的在他面前說出如何挑動皇帝與漢王之間關系之事,他真不知該如何去做,又該如何去面對他這位多智近妖的表弟了。
李顯穆循循善誘道:“我們要做的并不是讓陛下厭惡懷疑漢王,而是讓陛下知道他對漢王真實的感情。
太子殿下難道認為陛下是真的喜歡漢王嗎?
太子殿下難道真的認為陛下不厭惡不懷疑漢王嗎?
我不這樣認為!
我認為相對于漢王殿下,陛下更喜歡太子,因為太子仁孝,這世上的父母總是更喜歡孝順的孩子。
陛下對漢王的喜歡,本質上是陛下對自己的喜歡!
可漢王終究不是陛下本人。
如今陛下自己把自己蒙在鼓中,既不曾見到漢王的真面目,也不曾見到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但此事發酵之后,陛下必引我入前相問,那時我便可將此言道出。”
李顯穆說出早已準備好的一句話,太子聽罷,眼睛圓睜,震撼問道,“我的弟弟漢王當真如此說過?”
“漢王是否說過太子殿下難道不清楚嗎?”
朱高熾愣了幾息,而后才緩緩嘆息道,“他竟然是說過的,我也曾有所耳聞,只是……沒想到這番話竟然如此致命嗎?”
“太子殿下,忌諱之事乃是天下大事!”
李顯穆灑然笑道,“紀剛為何而死?不就是觸碰了指鹿為馬的禁忌嗎!
難道您忘記了?
若是如今有學子在落榜后題詩,言稱待到秋來九月八之語,太子殿下難道以為他還能活著走出京城嗎?
太子殿下,您能幾次三番被陛下所原諒,是因為支持您的官員,全部都是文官,換句話說,陛下認為您沒有威脅!
否則任憑我舌燦蓮花,也救不下殿下!
可漢王不同!
現在殿下還認為圣上對漢王沒有懷疑嗎?”
東宮之中一時陷入了寂靜,窗欞之上照進的陽光,有灰塵在光柱中浮沉,粒粒分明,好似浮光掠影。
殿中靜謐無聲,唯有朱高熾肥胖身軀而產生的沉重呼吸聲,卻不引人心慌,李顯穆甚至還有閑心抬起雙手,細細望著鮮紅的血絲,如同附著在玉石之上。
“顯穆明斷人心,使乃奪天地之造化的大才,依照此言,漢王實乃父皇心腹之大患也!”
朱高熾沉默良久后,方才嘆息著道出這一大段話,語氣中帶著深深的佩服,若不是李顯穆,他這輩子都想不到,喜愛與厭惡竟會是一體兩面!
“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黑白分明呢?”
李顯穆站起身,眼中是明亮的光,“唯有圣人才能站于光明之中,可縱然是圣人,也不過將心中黑暗踩在腳下,既可說鎮壓,亦可說超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