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之上諸事,風(fēng)行于江南。
這位出身尊貴的江南巡撫,給整座煙雨江南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近乎驚悸的印象,無數(shù)人心中如明鏡,巡撫江南期間,怕是不容易善了。
風(fēng)暴將起,誰能獨善其身?
翌日,晨曦初露。
江南巡撫臨時衙門外,數(shù)桿丈許高的玄色大旗迎風(fēng)獵獵作響,正式宣告開衙理事。旗桿下張貼的布告,墨跡猶新,字字如刀:
“但凡江南軍民,若有涉及三品及以上官員冤情不法之事,俱可上告。”
“但凡江南軍民,若有涉及白蓮教不法之事,且有如實線索者,俱可上告。”
“但凡江南軍民,若有涉及朝廷稅收錢糧之事,俱可上告。”
“但凡江南軍民,凡有其他涉及社稷安定、朝廷法度之事,俱可上告。”
“不可誣告,誣告者反坐!”
這幾條告示,頓時在江南官紳百姓中激起千層浪,議論之聲沸反盈天。
巡撫衙門內(nèi),一位隨行的幕僚進言道:“撫臺,誣告者反坐這一條若是當(dāng)真實行,必令知情者裹足不前,那時怕是無人來訴告,是否可以撤掉,既然鼓勵民間舉告,就要免去訴告之人的后顧之憂才是。”
李顯穆熟讀經(jīng)史,豈能不知“免誣陷反坐之罪”才是舉告的關(guān)鍵所在?
無論是漢武帝時期的告緡(鼓勵民眾揭發(fā)隱匿財產(chǎn)的商人),還是洪武時期的互告,其成功的精髓就在于訴告者免罪,不管你是誣陷,還是真的訴告,朝廷都當(dāng)成真有其事去治罪。
本質(zhì)上就是“寧愿錯殺一千,也絕不放過一個”的皇權(quán)思想。
對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而言,無辜之人的死活它是不在意的,如果因為擔(dān)心濫殺無辜之人而放過可能的罪犯,那對社稷可就不穩(wěn)妥了。
李顯穆雖然要在江南做事,可他實在沒必要讓自己的手沾染上無辜之人的血。
于人何益?
又于天下何益?
“特意強調(diào)誣告反坐,不是疏漏,而是本官故意為之。”李顯穆朗聲笑言,“圣人說過,不教而誅視為虐,父親生前也曾多次教我,做事總要留幾分余地。
這是本官給江南諸官生的機會,若是愿意改過自新,幡然醒悟,依舊是我大明的良善臣民。
若是立志要頑抗到底,本官也算仁至義盡,翌日刀斧加身,命至終末之日,也怪不得本官辣手無情。”
一眾使團官員聞言又是震撼,又是感慨,年紀輕輕,為人處世卻滴水不漏,既能于宴席之上狂風(fēng)驟雨威壓江南,亦能細雨微風(fēng)而寬宥江南眾生。
李顯穆環(huán)視巡撫衙門諸人,眼底微微閃爍,這些人有多少和江南官員有聯(lián)系,他不清楚也不在意。
這番話很快就會傳遍江南的街巷閭里,每個人都會知道他的態(tài)度。
至于在江南造作之事,他從不遮掩,也不會秘密行動,光明正大的查,亦讓眾人避無可避。
李顯穆這番話很快就流傳到了各級衙門之中,實際上很多人即便李顯穆不說,他們也能看得出來。
“巡撫特意點明只接‘三品及以上’的不法之告,這一條實際上完全可以放開,但凡有官吏不法,皆可告之”有老者捻須笑道:“之所以設(shè)置三品,根本就是沒打算接民間的訴告。”
“白蓮教那條亦是如此,”旁邊一人接口道,“尋常百姓,哪能真有什么‘如實線索’?此告示,與其說是開方便之門,不如說是堵住了所有進言之路。”
“看來,我們都誤解撫臺了,一來江南便給了江南諸生一個下馬威,而后又幾番壓迫,原以為是要效法酷吏,蹂躪江南,以江南官紳之血染紅烏紗。”身著青袍的官員喟然長嘆,“可如今看來,在宴席之上的那番話,句句肺腑,乃是心中之語,并非真的有意和江南諸生為難,而是真為國家社稷而來,只要我等奉公,倒是不必擔(dān)心會牽連進血案之中了。”
“老夫早就說過,這位巡撫雖年輕有事功之心,可入仕以來所行之事、所出之言,皆是堂堂正正,心中有青天,胸中有熾日,乃是儒門真君子,從不曾有半分陰私鬼蜮,他深受李忠文公影響,縱然還沒有李忠文公的老辣火候,可絕不會是酷吏那樣的奸邪,現(xiàn)在你們相信了吧。”
“慚愧,慚愧!”眾人紛紛附和,“如今想來,真的是我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誤以為他要拿我江南官生做晉身之階、腳下云梯了。”
人性就是如此微妙。
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
倘若李顯穆一到江南,就這樣細雨微風(fēng),表現(xiàn)出合作的態(tài)度,那江南文武官員必然以為他軟弱可欺,甚至得寸進尺,不將他放在心上,甚至李顯穆做事也會百般阻撓。
可被李顯穆威壓甚至羞辱后,再釋放一些善意,卻讓他們覺得李顯穆其實也不是完全不講道理,甚至有人直接生出了感恩戴德的心。
玩弄人心,耍弄權(quán)術(shù)。
李祺只笑著搖搖頭,他兒子在這條路上走的越來越遠了。
幸好。
讓李祺欣慰的是,李顯穆并沒有癡迷于權(quán)術(shù),而是以道馭術(shù),深諳權(quán)變只是一時,最終仍舊是為大局服務(wù),否則權(quán)術(shù)就算玩到最頂,也不過是嘉靖那老東西而已。
于國無益!
于天下無益!
“如今該要如何做,諸位總該有個章程。”
“還能如何,本來就沒有多大的事兒,犯得著冒著殺頭的風(fēng)險和朝廷作對嗎?”有人意氣而出聲,“反正我不會和朝廷作對,稍后我就去巡撫衙門投效,做大明的干臣,做陛下的忠臣。”
“單說妖術(shù)之事,自然很好交待,白蓮教之事我們本就沒有牽扯,只要投效,李顯穆自然愿意為我等證明,可他還要清查江南其余諸事,這……”
“能有何事,無非就是你族中名下的地沒交夠稅,紹興府中一成的土地都是你們家的,你舍不得而已,這是你自己搞出來的破事兒,休想拉著我下水。”
“你……血口噴人!”
“是不是血口噴人,等撫臺查下來就知道了!”
“趙郎中說話還是留幾分余地的好,巡撫只在江南待一段時間而已,你我可是要共事許久的。”
“好了好了,都是相處多年的同僚,何必要如此爭鋒相對,傷了和氣。”眼見二人針尖對麥芒,互不相讓,旁邊眾人連忙上前勸說。
可眼見此番談話是聊不下去了,眾人只能悻悻散去。
甫一離散。
“趙兄,方才你說要往巡撫衙門去,可是認真的?方才在屋中,你為何出言如此不遜,讓唐明擇下不來臺。”
趙郎中左右一看,低聲道:“京城傳來的消息,此番撫臺下江南,乃是得了陛下的旨意,要為南征大軍籌集糧草。”
另一人悚然一驚,壓低聲音道:“難道是要從運往京城的糧食中撥付?可那些糧食都已然和海道漕運衙門核對過,一粒都不可能少的!”
“你怎么敢想從運往京城的糧食中撥付?
若果真如此,陛下一道旨意不就行了,何必要派李顯穆到江南來。
我得到的消息中,陛下交給李顯穆的任務(wù),不僅僅要為南征大軍籌集糧草,而且還要監(jiān)督運往京城的糧食,一顆都不能少!”
這消息太過于重磅,砸的另外一人有些懵,“可今年的糧食已經(jīng)收完了,現(xiàn)在從哪里去為朝廷籌集糧草?難不成要臨時攤派,再加稅?”
“只能是臨時加稅,否則還能憑空變出糧食來不成。
這可是真正的朝廷大事!
所以我才要去往撫臺面前投效,撫臺不愿意沾染江南之血,怕臟了手,可我不在意,若是能立下大功,前途頓時不可限量。
我將此事告知王兄,因你是南京戶部主事,對征收糧稅等事再清楚不過,若你愿意投靠撫臺,必然能立下大功,你可愿同我一起?
撫臺年紀輕輕就深得陛下信重,又有經(jīng)世之才,日后前途無量,雖說他在江南只是巡撫一時,可只要入了他的眼,隨便兩句話就能調(diào)往京城任職,哪怕入不了京,轉(zhuǎn)遷其余地方,也不必擔(dān)心在江南被人報復(fù)。”
王世先是心動,而后又猶疑道:“可江南賦稅已然很重,若再加稅,百姓必然不堪重負,怕是要家破人亡了,為了一己之利,而置千萬戶百姓于不顧,我不愿意助紂為虐啊。”
趙郎中先是哂笑,而后勸慰道:“這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李忠文公什么時候殘虐過百姓?李顯穆最是在乎他父親的身后名聲,又怎么可能殘虐百姓,他必然有辦法。”
這一番話頗在清理之中,立刻就說服了王世,振聲道:“我同你一起前往巡撫衙門投效。”
發(fā)生在二人之間的對話,只不過是江南的一個縮影,在李顯穆釋放出明顯的善意后,江南就出現(xiàn)了許多想要改換門庭之人。
李顯穆安坐于巡撫衙門之中,如同垂釣的姜太公,他已然將江南這趟水徹底攪渾,只靜靜等著魚兒上鉤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