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明精舍大逆,試問大逆者又何止東明精舍呢?
朝廷不欲加無端之罪于士人,然悖逆之言、禍亂之語豈能入煌煌九天乎?
自今日起,籍貫浙東之人,不得科舉、不得入仕朝廷,著武英殿大學士李祺,清查其中有所關聯之人,待確認其與東明精舍別無干系,再解除此禁令!”
這堪稱是明朝般黨錮的旨意一下來,整個士林都炸了,和東漢黨錮之禍完全不同的是,這道旨意有理有據啊。
浙東士林自己都不敢說皇帝無理。
而且朝廷這次最絕的是,打擊范圍很小很小,僅僅只有浙東,這是什么意思呢?
浙江省的名額是沒有減少的,浙東沒人科舉,那就浙西補上唄?
聽到旨意的時候,浙東自然是如喪考妣,但浙西的士子估計臉都要笑爛了。
在浙江省中,浙東本就是勝過浙西的,現在朝廷直接把浙東給禁了,真是太好了!
浙東士子則直接傻眼了,李祺倒是沒說謊,朝廷不追究此事了,他們的確是沒有生命危險,但不能科舉、不能做官,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區別?
寒窗苦讀十年,卻直接被禁錮,還不如一刀把腦袋砍下來,或許十八年后,還能投生到其他省份去。
不過這些浙東士子并沒有徹底放棄,朝廷的旨意中說了,只要大學士李祺認為他們的學說和東明沒有干系,就可以為之赦免。
在洶涌的士子們催促下,那些出身浙東的大佬,無論是士林中的大儒,還是朝廷上的官員,一刻也待不住,紛紛來找李祺求情。
投入公主府的拜帖已經淹沒了前堂,這等場景就連門庭若市都難以形容了。
最終從公主府中只傳出一道消息,李祺會親自往浙東一趟,若是有事相商,便在那時。
這條不尋常的消息頓時讓京中為之一靜,李祺要去浙東?
京中許多人突然告了假,有許多大人物都望向了浙東,包括皇帝的目光,他亦是好奇,李祺會在那里說些什么。
為大明的千秋萬業!
……
前往浙東的人很多。
因為李祺的舉動太過于不同尋常。
浙東自南宋時期就已經是儒門的大本營之一,一向是很熱鬧的,但今日的浙東格外熱鬧,因為這里聚集了來自天南海北的士子。
浙西學派的話事人擺脫了先前聽聞旨意后的興奮,率領著不少弟子來到了山下。
這里是一片極其平坦的地勢,可以同時容納許多人,在中間列著一條小溪,或許在古代這里也曾有人曲水流觴。
江南三省之中,以江西最為繁盛,此時亦有許多人來到這里,為首的乃是當今江西人中的翹楚之一,翰林學士解縉。
還有應天府的許多士子,李祺的弟子王艮,在一眾年輕士子中卓有名望。
其他南方各省都有士子來到這里,準備看看李祺這位北人領袖,會如何對待一向與他為敵的浙東士子,在已然大獲全勝的姿態下。
而后眾人見到了一群蜂擁而至的北人,他們很是沉默,到來之后就找了一個地方坐著,不說話。
今日這等場景,縱然是一眾大儒也很少能夠見到,因為這不是國子監,不是士子的聚集之地,今日來到這里的皆是自發,今日無論會發生什么,都注定會是儒門士林的一件盛事。
今日之事的主人公之一,浙東學派的諸位卓有聲音的大儒都來了,帶著他們的門人弟子。
其中甚至有不少已然退隱僅僅在家鄉教書的儒生,曾經也在世間有些名聲。
若非知道這里放不下那么多人,還會有更多的人來到這里,浙東文氣昌盛,讀書人何止數千?
這么多人來了這里,于是便顯得有些嘈雜,不少人都在和相熟的人閑聊著,在想今日李祺會怎么處置浙東學派,是原諒他們,還是給予最嚴酷的懲罰。
這一切的討論,隨著一輛馬車出現在視線盡頭都慢慢停了下來。
而后所有人都看到,李祺從馬車中走了出來,春風恰好撫動了他鬢間的發絲,吹動了他的衣擺,帶起一陣烈烈之色。
而后眾人便見到李祺手中高高舉起了一封物件,是圣旨。
早已是一片人海的山下,紛紛然跪下行禮,如同潮水一般,李祺持著圣旨走到人群之中,他環視周遭眾人,而后朗聲道:“圣旨中之事,前次已然在京中宣讀,今日不再宣讀,諸位請起。”
于是如同潮水的人海恢復了參差之色。
“本官沒想到今日會有這么多同道前來,我儒門有今日之盛,孔圣若是泉下有知,想必甚是欣慰。”
這是李祺的第一句話。
“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
若是孔圣知道今日諸位以及本官來到此地的原因,想必會痛罵后輩不肖吧。”
這是李祺的第二句話!
一句話讓人自豪,一句話讓人收起笑容,這數千人的場合,此刻靜悄悄的。
“東明精舍犯下了何等罪過,想必諸位都已經知道了,冒犯先帝,卻不僅僅是冒犯先帝,而是和天下為逆!”
李祺一錘定音,比冒犯先帝還要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污染道統傳承。
“自元史案發,本官一直在想,為什么會出現東明精舍這等事,為什么宋濂、王祎、方孝孺這種舉世公認的大儒,竟然會認賊做父,竟然能不分敵我,竟然會致此身、此骨、此血、此魂、此靈,而造下這等大孽!”
一時之間,山水之間,竟然只有李祺一人的聲音在回蕩,他像是在國子監講課,所有人都是他的學生,又像是秉持著所有先賢的聲音,在質問。
“本官想清楚了,就像是本官曾經說過的那樣,因為我儒門道統在元朝時出現了問題,因為我儒門道統已然出現了紕漏,于是便有這等人出現。
當今天下四海五湖,于儒門之中,本官若是自認第二,怕是沒有人敢認第一了。
是以本官覺得,有些話若是本官不來說,那便再無人可說了!”
李祺的話引發了一陣騷動,他們自然不是對李祺自認第一有異議,要知道李祺的第一是真正的打出來的。
在儒家經義等幾乎所有的辯經中,沒有人是他的對手,甚至現在根本就沒人想和他嘗試對抗,李祺流傳出來的經義,一看就深邃,這上去打不就是送菜。
他們是沒想到李祺玩的這么大,他要重新闡述道統,這不就是要成圣嗎?
唐朝的韓愈,在重視佛道的大唐,在儒門衰微的時候,重新扛起了唐中期的儒門道統,于是被尊稱為韓子。
而后到了宋朝之后,又有一大批儒門精英,張載被稱為張子,程朱理學的程子、朱子,而現在李祺也要做這件事!
要借著元史之事,要借著威壓浙東學派之事,重新理清道統傳承,若是真的成功,那日后就要尊稱一聲李子了。
想想就覺得恐怖!
要知道歷史上的其他圣人,大多數都是死后很多年,由學生慢慢講學,擴大學派影響力,而后才一步步的成為圣人的。
可李祺才用了多少年,從流放江浦悟道,到返回京城開始聲名鵲起,滿打滿算也不過是十二年。
十二年從一個普通人到成圣,這簡直就像是話本故事一樣。
李祺環視周遭諸人,而后緩緩問道:“浙東諸人可在?”
浙東諸人向前而來,臉色已然有些不好看,方才聽李祺之言,好像是要殺雞儆猴,難道浙東真就就此沒落了嗎?
“景和公,我等俱在此受訓。”
“景和公……”
人群中,一個頭發花白、身著舊儒衫的老者,忽然掙脫了旁人的攙扶,踉踉蹌蹌地撲到前面,“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
他身邊緊跟著一個面容清秀、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想要拉他起來,卻被老者死死按住。
“景和公!景和公明鑒啊!”
老者涕淚橫流,聲音嘶啞,用盡全身力氣高喊,“老朽……老朽乃紹興府一老童生,科場蹭蹬一生,早已絕了念想!可我這孫兒……我這孫兒不同啊!”
他用力拉扯著身邊的少年,仿佛要將他展示給所有人看,“他三歲識千字,七歲能屬文,十歲通讀經史!鄉里譽為神童!他……他自幼便有報效國家之志,常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景和公,您看看他,他眼神清亮,心懷赤誠!他若得入仕途,必是一介清正廉明、為國為民的好官!我……我們祖孫三代,皆是安分守己的讀書人,與那東明精舍從無半分牽扯!求景和公開恩!求景和公手下留情啊!”
老者泣不成聲,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沾滿了塵土:“老朽……老朽愿來生結草銜環,為景和公做牛做馬,為門下牛馬走!只求……只求給我孫兒一個機會!一個報效朝廷的機會啊!求您了!”
那少年早已淚流滿面,緊緊抱住祖父,哽咽著說不出話:“祖父!孫兒……孫兒不考了!我們回家!我們回家!”
浙江諸人先前還稍顯正常,隨著此老者后,便是一大片連綿而起的哀凄之聲,這件事對浙東的打擊比想象中還要大。
“朝廷的旨意,是讓本官為諸生做保,可本官卻不能為之。”
李祺環視眾人,他這一句話讓浙東眾人臉色大變,其余各地之人臉上則神情各異,“東明精舍之事,絕不是孤例,本官知曉,你們也知曉,圣上亦知曉!”
場中頓時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在這種嚴肅的場合中,強詞奪理自然是無用的。
“但畢竟你們不像是東明精舍那樣狂悖,竟然敢光明正大的在元史中,辱及先帝,是以圣上為了不錯殺無辜,特意降旨賜恩,給予你們一條生路,此時爾等應該先面向北邊,叩謝皇恩才是。”
數百浙東士子立刻往北叩謝皇恩浩蕩。
剛剛從洪武時代過來的眾人,亦是發自內心的認為這是皇恩浩蕩,畢竟若是在洪武時期,發生了這件事,如今這現場籍貫浙東的人,至少已經死一半了。
“圣上讓本官查爾等之中與東明精舍有無干系,實話說,本官是做不到的,畢竟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奸似忠、大忠似奸之人古來皆是不少,爾等心中是奸刻、還是誠忠,本官亦不能萬分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