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往各省派同考官時,將朕新的旨意帶過去,來年的春闈提前到元月初五!”
轟!
皇帝這句話,頓時讓殿中方才還垂首聆聽圣訓的群臣,皆瞬間抬頭直視皇帝,個個瞠目結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提前科舉時間!
而且直接提前了兩個月的時間,這可真就不是一件小事了。
“陛下!”
“陛下!”
眾人紛紛出聲,他們倒不是要反對,而是想要知道為什么,可這本來就是朱棣的突發奇想,又哪里有什么理由呢?
朱棣大手一揮霸道道:“沒什么原因,這是朕的決定,你們照做即可,四個月的時間即便是最北邊的考生也足以來應天了,朕覺得問題不大。”
皇帝這么霸道,讓眾人頓時一陣無語,但心知這件事是阻止不了了,而且仔細想想,問題也確實不是很大,有才學的人又不會因為提前幾天就考不上。
內閣大學士當即將圣旨寫就,而后由禮部尚書將這封旨意帶回禮部之中,再下發到各省的禮部下堂,權歸六部之后,禮部尚書權責很大。
李祺從朱棣說出提前科舉之時,就已經陷入了沉默。
他抬頭望向朱棣,這個大明帝國的皇帝,恰好朱棣也望向了他。
二人的視線在空氣中交織。
李祺能看到朱棣眼中帶著笑意,甚至還有一絲得意,好似在說,李祺,你看朕這件事做的怎么樣?
你覺得自己活不過冬天,活不到春闈之時,那又如何,朕改變不了你的生死,但還改不了春闈的時間嗎?
朕一定會讓你看到李顯穆高中狀元的場景!
李祺曾經以為他已經練就了真正古井不波的心態,可事實證明,這世上真正能夠讓人觸動心弦的唯有——“真”。
真心、真意、真誠。
李祺只覺眼睛突然有些酸澀,眼眶微微變紅,他深深吸了口氣,而后向著朱棣叩首,帶著微微的哽咽,“臣叩謝皇恩,愿吾皇千秋萬歲,萬年萬安。
臣只可惜不能再多侍奉君前。”
朱棣亦有些動容,他上前親手將李祺扶起,只深深嘆了一口氣,“自朕靖難入應天以來,你有許多的功勞,朕回報你的東西卻太少,很多事不能宣之于口,朕也不愿意始終梗在心中,這件事便當作略做償還吧,你我君臣一場,朕也總該做點什么。”
這是朱棣的誠摯之語,靖難期間不提,那時二人還不相熟,靖難之后,如果說誰的功勞最大,那朱棣首推李祺。
而且李祺的功勞之大,是其他人乃至于滿朝朝臣加起來也比不上的,但是其中大多數的功勞他都不能光明正大的講出去,是以他甚至不好給李祺封賞什么。
這一直都是他心中的一個遺憾。
這一幕更讓殿中眾人疑惑,不明白這對君臣到底在做什么,難道改變春闈的時間,和李祺有關不成?
“臣……”
李祺話還沒說完,身體已然軟軟的倒了下去,嘴角止不住的有赤紅鮮血流淌而出。
朱棣手一抖,立刻沖著洪保大吼道:“快去叫太醫!”
洪保顧不得其他,連忙往殿外奔去,這一幕完全驚呆了其余人,尤其是解縉,他可是李祺的好友,可卻完全不知道李祺的身體狀態,可想而知李祺瞞的有多好。
其余眾人望著眼前這一幕,早就說不出話來,皇帝對此完全不陌生的舉動,在場眾人都是聰明至極的人,立刻就能猜的出來,這必然已經不是一次了。
李祺到底是怎么了?
他們心中都有所猜測,畢竟止不住的嘔血和突然的昏迷,這一看就是不治之癥。
這時他們突然想到了李祺已經很久不上朝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竟然是從浙東回來的時候就這樣了嗎?
這對君臣可將這件事瞞的真嚴啊!
朱棣有些無力的揮揮手道:“朕就不留諸卿了,你們先出宮去吧。”
朱棣沒再讓他們保密,只剩下最后的時間了,已經沒什么必要了。
解縉雖然著急,可也知道自己不適合留在這里,只能之后再去拜訪了。
一眾人出了奉天殿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該說什么。
李祺算是永樂朝很傳奇的人了,明明跟隨皇帝的時間最短,但是卻迅速的躍居于靖難諸臣之上,甚至還在姚廣孝之上,可以說是傳奇一樣的人物。
而且李祺年紀還不算是很大,他才四十多歲還不到五十歲,他理論上應該還有很多的壽命,在永樂朝發揮更大的作用,甚至在沒有宰相的大明,成為事實上的宰相,實際上如今已經有很多人以宰輔來稱呼他了。
可誰都想不到,他的身體竟然已經病入膏肓,眼見沒有多少日子了,這實在是讓人覺得荒謬至極。
李祺可是現在大明政治勢力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出了事,那屬于他的生態位置又由誰來取代呢?
“我早就該看出來的!”
解縉突然懊惱的錘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他陷入了懊惱之中,根本就沒注意到。
解縉如今回想起來,李祺早就在做各種準備。
當初元史之事,包括后來的修史之事,李祺一點都沒有參與,而是全讓他解縉一人承擔起來。
而后去浙東促成了和浙東文人的和解,沒有深度掌控浙東文人,而是換來善意。
這樣的事情還有許多,都是在為他不在后的大明政治做努力,上次李祺生病就已經非常反常,可笑他竟然一直都沒有察覺。
不僅僅是遲鈍,還是因為他從來都沒想過這種事竟然會發生。
在這種復雜的思緒中,一群人出了宮,皇帝沒讓他們瞞著,他們自然要第一時間將這件事告訴好友。
是以還不等第二日的太陽升起,李祺病重的消息就已經傳遍了整個大明官場。
甚至臨安公主徑自被接進了宮中,而后就留在宮中過夜沒有出來的消息都傳了出來,據宮中傳出來的消息,李祺已經昏迷了兩天還沒有醒來,只能靠一些水米吊著命。
朝會上的皇帝依舊是那般威嚴,仿佛沒有受到影響,但是每個人都能夠看的出來皇帝的眼底帶著微微的疲憊。
李祺實在是過于舉足輕重,他身上背負著北人、浙東兩大派系,若是他真的出事了,說不定剛剛建立的交流,又要開始分裂了。
況且他是天下不知多少士子的精神領袖,一位當世的圣人所擁有的分量是大多數人難以想象的。
如果將大明朝比喻成一艘船,那李祺就是其中最重的壓艙石之一!
他不是大明朝的文官九巨頭,以前是因為罪族的身份而不能擔任五品以上的官職。
在李氏被平反后,他依舊不是九巨頭,那是因為他如果擔任了九巨頭,那朝政就會失去平衡,其他的八大巨頭完全不能和他抗衡。
所以他只能擔任一個官職很低的、且沒有實際行政權力的武英殿大學士,可即便如此,依靠皇帝的信重,他依舊影響了大明很多的事務,他已經是事實上的九大巨頭中的第十巨頭。
而且和另外九大巨頭只能影響本部的事務不同,他是對整個大明兩京一十三省,五府六部施加影響力。
這樣一個人如果去世,那甚至將改變整個大明的格局,最明顯會被改變的就是入值文淵閣的那些學士。
文淵閣是皇帝的秘書機構,可是這個位置卻基本上被李祺一個人占據了,皇帝發現李祺一個人就比整個文淵閣都好用。
若是李祺去世,那文淵閣就會回到它本該有的地位,這些閣臣的地位是一定會大大提高的。
甚至有了李祺的這個榜樣,會不會有另外一個李祺出現呢?
朱棣望著低眉垂目的眾大臣,感受著那暗涌的潮流,微微皺了皺眉,有些人的想法他怎么會猜不到呢?
可李祺如果真的那么好取代,那可就太小看他朱棣了!
這天下不會再有第二個李祺了。
皇宮之內,李祺悠悠醒轉,感覺胸口悶悶的,仿佛針扎一樣,帶著綿密的疼,他微微皺了皺眉頭,視線一轉便見到妻子正在榻前趴著,臉上帶著明顯的疲意和倦容,往日最喜艷麗的臨安,臉上不施粉黛,有細細的皺紋在眼角生出。
李祺輕輕伸手過去,臨安公主也不年輕了,尤其是知道他身體每況愈下以來,衰老的愈發多。
李祺一伸手一動,本就睡的極淺的臨安公主立刻就醒了,見到李祺醒來,她扁了又扁嘴角,卻還是沒忍住落下淚來,淚珠從手指縫中淌出,小聲的發出嗚咽之聲,如同受傷的小獸。
“妾身去喊太醫。”
說著便迅速起身往殿外而去,不多時太醫走進后為李祺把脈,其實也看不了什么,只能是暫時穩住而已,照例開了些安神的方子,太醫便離開了。
李祺望著臨安公主輕聲笑道:“娘子,叨擾陛下和皇后多日,向陛下和皇后告辭后,我們就回家吧,再不進宮了。”
臨安公主聽懂了李祺的意思,他怕萬一死在宮中。
“我們回家。”
臨安公主攙扶著李祺下床,相伴往殿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