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的秋風吹來了桂花的清香,江潮上的浪花拂尖輕巧的落在應天之中。
朝廷中有躁動的氣息而作。
不知從何處傳出的消息,京城中都流傳著李祺命不久矣的消息,街頭巷尾的百姓僅將此當作某個嫉妒李祺之人的詛咒,痛罵后付之一笑。
可大部分官員都知道這是真事。
不少人都想去探望李祺,但是多數都被擋了回來,傳出來的只有一句話,“我暫時還死不了,秋闈在即,不要誤了諸考生之事。”
這句話更是讓人沉默,而后感慨。
李祺這是擔心那些視他為精神領袖的士子接受不了這個現實,所以故意瞞著,真有父母之愛子的愛護。
“這天下有很多人盼著我死,但亦有很多人將我放在心中,若是因我而影響了考試的狀態,讓這一科該中的人不中,不該中的人卻中了,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嗎?”
直到此時,李祺依舊很是清醒,他雖然已然是舉世公認的圣人,但公認不代表無人反對,公認不代表就要聽從。
只不過是因為他打遍天下無敵手,那些人不敢再來攖其鋒芒而已。
但只要他一死,那些人立刻就會跳出來,這就是為何要與浙東士人和解,李顯穆還太年輕,處理的事太少,功績太少,即便再有能力,聲望也不夠。
須知李祺使用大儒傳承后,再加上后世的智慧,相當于滿級出關,走到這天下人都不得不承認他無敵、承認他是圣人的地步,也用了十二年!
穿越七日震驚皇帝,穿越一月震驚朝野,穿越一年震動天下,那是神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在李祺這里,只有時間才是支撐他走向更高的、最偉大的力量。
當他越來越老,他的須發開始變白,他的弟子越來越多,他的功績越來越多,他的威望就越來越高!
李祺的冷處理很有效果,京城中剛剛掀起的一點討論之聲,很快就被科舉之事掩蓋了。
秋闈在即,朝廷又突然調整了來年春闈的時間,這才是震動天下之事,整座應天府百姓的精力都放在了諸府的考生身上。
……
秋闈前一日,在燦燦驕陽的陪伴下,一輛裝飾并不如何華貴的馬車駛入了國子監,李祺坐在其中,他掀起車簾,如同破開迷蒙山水的清風,出現在所有學子面前。
王艮和李顯穆扶著他下車。
國子監中有種寧靜的喧囂,沒有人說話,但李祺卻仿佛能夠聽到那些士子咚咚的心跳。
“諸生可安好啊。”
李祺爽朗向所有人笑道。
這句話仿佛打破了什么寂靜之所,國子監中只一瞬便由寧靜轉而燃燒般的喧囂,無數道問好之聲,歡呼之聲縈繞在李祺耳邊,由遠及近,仿佛萬人呼和。
王艮和李顯穆在一瞬間感覺李祺的身體沉了一瞬,兩人眼中帶著微不可察的悲戚,用力將李祺扶住。
“明日便是秋闈之日,距離春闈亦不過三月之期,諸生可有萬全之備了?”
李祺沒再往堂中而去,侍者搬來一把椅子,李祺順勢坐了下去,溫聲道:“諸生皆是我大明的國之棟梁,未來的六部尚書、諸高官官,都會從你們之中出現。
我在這世上有些薄名聲望,總想著該做些什么,是以今日來國子監叨擾,同諸位說些話,若能有一二言入諸生耳中,也算是為我大明的千秋萬歲,再盡一份力。”
李祺的話仿佛有種神奇的魔力,方才還喧囂的國子監中再次漸漸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他的聲音在回響。
所有人都望著李祺,這位當世的圣人,滿足了他們對于圣賢的所有想象,永遠溫和、平靜、強大、富有智慧,而懷著悲憫之心!
他的眼睛很是清亮,如同武當山上甘澈的清泉,亦寬博溫厚,帶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穩重,說話不疾不徐,沒有絲毫曾激言辯論時的激昂,如同潺潺流水。
縱然是那些不愿意臣服于李祺的學術派系,亦不得不承認,這是一位品德高尚的圣人,這是跨越一切的普世價值。
正如王安石和蘇軾在政壇上是對手,可二人對對方的人品唯有敬重,甚至私交甚篤。
惟賢惟德,能服于人。
昭烈帝的這句話,李祺在用一生來貫徹,如果再給他二十年,他或許真能懾服天下諸派,而一統天下士林。
“這些年或許是年紀漸漸大了,頗好為人師,來到國子監前,總想著和大伙說些什么,可總也找不到一個由頭。
想著不若勸學一番,可諸生已然是天下士子中的佼佼者,又何須我在這里撓撓而言呢?
想著勸諸生不要太過于緊張,可科舉事關終生,諸生背負著家族的期望,緊張乃是自然之理,又如何能坐于岸上而說些風涼話呢?”
李祺緩緩說著,士子中已然有人眼眶微微濕潤,“李景和待人以誠而言語真摯,故堪為天下友,能為天下師”,這句話突然出現在大部分人腦海中,唯有靠近李祺,才能感受到這句話的含金量,才能知道什么叫做良師益友。
王艮臉上滿是驕傲,這就是他的老師,不僅僅是他學業上的老師,還是他為人上的老師,是他的榜樣和神圣,愿為老師赴湯蹈火,而為天下先!
“最終想來想去,或許說些為官之道,最是合適,這也是一種對諸生的盼望,望諸生皆能蟾宮折桂,顯耀高中!”
諸學子錯錯落落的向李祺行禮,而后漸漸恢復了平靜,重新望向李祺,圣人的為官之道,或許便是連陛下都不曾聽過的,又會說些什么呢?
幾乎每個人都升起了好奇之心,即便是國子監祭酒等人都不經好奇的張起了耳朵。
“官場是很黑暗的。”
李祺的第一句話就讓所有人驚住了,這也是能說的嗎?
尤其是從圣人的嘴里說出來!
“諸生中有許多年輕人,懷著一腔熱血想要做一番功業,造一份清平,將圣人所教的那些道理,在現實中一一用出,繼而治國平天下,名留青史。”
李祺淡淡的講述著,卻說進了許多士子心中,“可官場不是這樣,縱然你有無窮的熱血也會在這里面不斷地消磨,洪武朝殺了很多貪污的官吏,他們難道一開始進入官場的時候就想著貪污嗎?
可時間一長,便同流合污,曰之和光同塵,為人之道。”
人群中已然有些騷動,李祺說的這些都是痛點,可卻都非常的現實。
人群有一士子出列高聲道:“景和公,我父親曾是兵部一主事,因為觸怒上官而含冤死去,直到當今陛下建極,才平反此案,他一生清白,可若不是陛下登基,卻似乎無甚用處,倘若和光同塵,或可保存性命,請景和公解惑。”
“這世上有兩種好人。”
李祺環視著所有人,而后對那年輕士子溫聲道:“一種人性格剛烈,上可死諫于君王,下可搏命于世道,這等人乃是世之脊梁,千百年來都為人所稱頌,世道人心能一次次的重鑄,便是有這等人存在,你的父親就是這種人,你不該有此疑惑,當為有這樣的父親而傲然于當世。”
那年輕士子淚眼婆娑的長揖于地。
李祺的聲音有些高漲起來,“還有一種人,隱忍圖謀,如后漢之王允,隱忍于董卓之前,乃至于見辱于猖梟!
這等人亦有大勇氣、大智慧,事不成之前,誰知其忠奸乎?
一旦事真不成,便是千古罵名,乃至于遺臭萬年。
對這等人來說,縱千夫之所指,亦面不改色,為何,其心如鐵,光明于其中,而道存天矣!”
李祺此言說罷,眾士子只覺渾身熱血沸騰,可緊接著李祺的話就讓眾人又愣住了,“可想要做個好人是很難的,有時候你總是會迫不得已的做些事情,沒有人能愛惜羽毛,一直一塵不染,大多數都會死于道中。”
眾士子只覺腦子都要炸開了,李祺剛大大贊揚了兩種好人,轉頭就說這條路很難活著。
是啊。
這條路若是真的那么簡單,那普天之下到處都是那等名臣了。
“總有人迫于時勢要做些違背良心的錯事,可人絕不能自甘墮落,而真的以為自己已然無救,繼而真的便沉于黑暗。
越是在黑暗的境地中,越是要堅定自己的信念,你生來就要做些大事,你和那些披著人皮的禽獸不同,在你的內心中,依舊有良心和理想。
那些在你們現在胸腔中跳動的那顆心,縱然經歷了千百風塵,可它依舊是鮮活的,是如血般鮮艷的赤色,只有它還在,你便永遠都是年輕時那個志在清平天下的少年郎!”
李祺話音落下,國子監中已然是寂靜一片,唯有自輕柔而漸漸散來的風,帶著秦淮河上的脂粉香,帶著已然盛放的桂花香,縈繞在鼻翼之間。
“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國子監中心學門徒實在不少,縱然不是心學門徒也都知曉這句極其震撼人心的言語,以及善惡四句之教。
“正是此言!”
李祺往四周拱手,“今日靜極思動叨擾諸生,明日開考,祝諸生俱能高中,日后造福一方。”
說罷在王艮和李顯穆的攙扶下重新上了馬車。
諄諄教誨言猶在耳,卻見李祺已然要離開這里,諸生頓時紛紛上前,無數人想要說些什么,卻只聽見李祺最后道一聲,“言盡于此,今日當散去。”
雖是不舍,可諸生還是紛紛讓開了通路。
“景和公,鄉試后的鹿鳴宴您會來嗎?”
“或許吧。”
余音裊裊。
有位圣人,輕飄飄的來了,又輕飄飄的走,不帶走什么,只留下些許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