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鄉試是如此的波瀾不驚。
反而是李祺在國子監的那一番話,引起了一陣討論的熱潮,這番話自然傳到了朱棣耳中,至于五府六部官吏更是眾所皆知,不同人對此反應各不相同。
據說皇帝沉默了許久,并沒有對這番話發表意見,太子亦是沉默了許久,最后對左右感慨道:“真國士謀國之言也!”
最讓人好奇的自然是那些高居廟堂之上的官員會怎么想,他們心中可曾海懷著良心和理想,還是徹底沉于黑暗之中。
有人破防,在沉沉暗處呵斥,荒謬之言,人當始終光明磊落,可他或許沒聽過一句話,輕言大義者,必臨陣變節。
有人沉默,或許是觸動了心弦,開始審視內心,當今可稱得上是明君在世了,可天下難道就沒有不平之事了嗎?
若真是如此,李祺怎么會說出官場黑暗呢?
在那距離京城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其中有多少陰暗叢生?其中有多少碩鼠在吞噬朝廷?
沒有人知道,卻不代表不存在,只是還不曾查到罷了。
……
鄉試波瀾不驚的結束,黃淮等一干人開始閱卷,有些試卷需要斟酌,有些則只看一眼就直接評為最上等。
在閱完所有試卷后,黃淮指著那張被所有人都評為上上等的卷子,欣然道:“這張卷子為解元,想必諸位都沒有意見吧?”
眾考官齊聲應是。
揭開糊名一看,幾乎所有人臉上皆是“果然如此”的神情。
那赫然是李顯穆的試卷!
秋闈又稱之為桂榜,因為放榜之時恰逢滿城飄滿桂花香時,放榜之日人潮洶涌,在人潮之后,臨安公主府的馬車靜靜停著,不時有視線掃過來。
“李顯穆高中應天府鄉試第一,解元!”
當放榜的官差將桂榜張貼上后,那高掛于第一的,正是李顯穆,而后官差又將鄉試前三名的試卷全部張貼出來,供眾考生閱讀,這亦是為了堵悠悠之口,乃是防科舉舞弊的手段之一。
“景和公的弟子王艮曾經也是應天府解元吧?那明年的春闈這師兄弟豈不是要同臺競技了?”
“不知道誰能高中會元乃至于狀元呢?”
王艮的才名早已播散于京中,是會元的最有力爭奪者,李顯穆后來者居上,其文浩瀚如汪洋,卻帶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中正平和,有若重劍無鋒,大巧不工之態。
“若這二人爭鋒,那便是李顯穆。”
說話的人穿著國子監生的服飾,讓他的話多了幾分說服力。
那輛來自臨安公主府的馬車似乎想要悄無聲息的離開,可它本就是金字招牌,恍若有光在其上流轉,如何能在當世隱匿呢?
今科的應天府解元李顯穆就在那輛馬車中嗎?
無論是中舉的,還是落榜的,皆帶著深深的感慨,真是好命啊,竟能生于圣人的門庭之中。
馬車上不僅僅有李顯穆,王艮也在這里,師兄弟二人對坐于車廂兩側,望著外間的道道人影,王艮突然問道:“師弟,當看到這世上之人對你的誤解時,你偶爾會有惆悵嗎?”
“何等誤解?”
“說你這一身本領皆因老師,說你這一身才學皆因父親是圣人,而抹殺你的努力。”
“本就如此,何來誤解?”
王艮一愣,李顯穆眼睛亮晶晶的,帶著深深的平靜,“我這一身骨血、智慧、天賦、才情,皆是父親賜給我的,我本就因為是父親的兒子,才有了現在的一切,為何要惆悵。”
“真不愧是李顯穆,有圣人之姿。”
王艮感慨了一句,而后神情復雜的問道:“古來像你這樣的出身,難免會被人同父祖輩比較,稍有不慎便是虎父犬子。
后人總是盼望著能夠超越祖宗,而大彰于世,可老師是圣人,你幾乎是難以越過老師的。
縱然日后你取得了難以想象的成就,亦會被人認為是理所應當,甚至將其歸于父祖之功之德,你也不在意嗎?”
“亦是事實!”
李顯穆斬釘截鐵道:“父親從小就說他是我的腳下石、青云梯,要扶我入青天,叩天關,去看那些他看不到的風景,做他也不曾做到的事,讓我顯耀當世!”
王艮深深震撼于李顯穆之言,父母之愛子,則為計深遠,這世上總有父母為人孩子犧牲良多,王艮亦是如此,他出生貧寒很小就失去了父親,是母親宋氏把他培養長大,所以他知道這便是父母之愛子。
可又大不同!
因為如他母親這樣的寡母,世上良多,將兒子供養出來是這世道之舉。
可老師身負驚世的大才,卻甘愿如此,如何能不令人震驚呢?
更讓王艮震驚的卻是李顯穆之言——
“可那不是我所想要的!
我從不曾想過超越父親,我從小就敬仰父親,以父親為神圣,以父親為天地,我努力的向著父親靠近,不是為了超越父親,而是要將父親抬舉的更高。
父親說他是我的踏腳石、青云梯,我不認為一直如此,終有一日,我會把父親高高舉起,我每向上一步,天下人每看到我一眼,便能看到比我更高的那位圣人!
是以我將銳意向前,無論艱難險阻,亦或深沉黑暗,我只一力劈開!”
真是親父子啊!
王艮震撼之余感慨著,真是太過于相像的兩父子,他這樣感慨著卻又有一種本就該如此的感覺,因為老師就是這樣一個能夠讓人全身心愛戴的圣人。
他才跟隨在老師身邊多少年,便如同變了一個人一樣,他的師弟從小就被老師帶在身邊言傳身教,有如今之思,不正合常理嗎?
王艮肅然道:“為老師傳道之事,前些年便由為兄來做吧。”
李顯穆還太小,無論是官場中,還是士林中,年齡永遠是他繞不過去的一道坎,這已經不是漢唐那種貴族時代。
宋明的文官體系很看重年齡,太年輕就是有功也升不上去,所以才會有張居正那種太年輕而被黜落的事情發生。
王艮則不同,他是洪武元年出生的,現在已經三十五歲,比李顯穆大了二十三歲,完全不是一代人了,他早在洪武年間就高中解元,素有才名,而后被方孝孺等人打壓才落榜,是以他資歷很足。
待今科春闈高中一鼎甲后,聲望就會愈隆,再憑借李祺親傳弟子的身份,有解縉、陳英等人的扶持,大概很快就能接觸最核心的朝事,甚至三年之內入值文淵閣也未必不可能。
他的年齡、資望、才學,在李祺去世后扛起心學大旗是最合適的,待李顯穆年齡、資歷成長起來,才交接傳承,心學便能無憂傳播許多年。
李顯穆點了點頭,認可王艮說的話,“師兄天縱之姿,不過是時運不濟,才蹉跎了多年,今科高中,必然一飛沖天,使天下皆知王敬止之名。”
“時運不濟嗎?”
王艮呢喃著,“我倒是覺得時運對我太好了,蹉跎數年所得到的比失去的多太多了。”
吱……
馬車停了下來,李顯穆掀開一看已經到公主府了,二人下車后便聽到街頭巷尾之處,處處皆是喧鬧之聲,敲鑼打鼓好不熱鬧,心知是差役正往眾士子所在報喜,稍后怕是亦會有差人往公主府報喜,到時自然有府中管事接待。
二人沒再關注此事,直往府中而入,一入院中便見得到處都是喜氣洋洋,來往的下人皆上前道喜,便知道這是高中解元的消息已經傳入了府中。
李顯穆散了些錢財后便往父親所在的院落而去,入了院中便見到桂樹之下,父親正躺在搖椅之上,微微小憩,應天這時節倒是不冷,恰是最舒服適宜的時日,不過到底是病痛在身,身上披著條毯子以防止風寒,間或有桂花落下,沁香撲鼻。
二人頓時放慢了腳步聲,李祺比起前些時日又清減了不少,臉頰已然有些掩飾不住的瘦削,近日來時不時便有精力不濟之感,此刻睡在樹下,頗有幾分安詳之意,臨安公主坐在旁邊讀著書,侍女在一側不時輕搖羽扇,亦或輕輕將落在臉上的桂花瓣撿起。
李祺睡眠極淺,好似聽到了李顯穆二人進來,眼瞼微微顫動幽幽醒來,縱然剛剛睡了一覺,亦覺疲累,他不似病重,倒像是在短時間內感受衰老。
縱然是他亦頗為感慨,人蒼老后面對著漸漸失去的身體機能,的確是會生出恐懼之意,怪不得那些古代的皇帝,都會去尋求長生不老藥。
“父親,兒子中了解元。”
李顯穆蹲在李祺身邊,輕聲道。
“真好。”
李祺摸摸李顯穆的頭,就像是小時候一樣,“為父會堅持到你中狀元,不會給你拖后腿的。”
李顯穆瞬間淚如雨下,哽咽道:“父親,父親,您為何總是為兒子想呢?
兒子只想讓您健康,而不是一切都為了兒子。”
“傻孩子。”
李祺摸摸李顯穆,溫聲道:“你知道嗎?人這一生會死亡三次。
第一次是生命的逝去,第二次是舉行葬禮,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人不在了,他的一切社會關系都死去了,第三次則是被徹底的遺忘,那也是最后一次死亡,你身體里流著為父的血,你就是為父活在這個世上的證明。”
臨安公主暗自垂淚。
王艮心中再次升起了方才的感慨,真是親父子啊。
微風撫動,又有一片桂花落下,恰好落在了李祺的嘴里,李祺順嘴嚼了起來,還吐槽道:“這桂花聞著香,怎么會有一股血腥味的?”
鮮血?
幾人驚駭望過,只見潺潺鮮血自李祺嘴角滑落,李祺已然再次沉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