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框都被震動了,姚如意也端著盤子一抖。
姚如意認得他——前日。他與兩個同窗把她剩下的六顆茶葉蛋買了,又是頭一個俯身替她搬爐子的。
沒想到他是程嫂嫂的兒子。
姚如意還震驚地想,程娘子瞧著這樣年輕,竟有這么大一只的兒子!
古人果然婚嫁早。
隔了會兒,門終于又開了,系著藍底布圍裙的程娘子沾了滿手麥粉,顯然是從灶房匆匆趕來開門的:“是如意啊!剛是我家阿鈞,他以為是對門家的小子來尋他寫課業(yè)呢!衣冠不整的,嚇著你了吧?”
“沒嚇著!沒事的,我什么也沒看見。”姚如意忙不迭擺手,不就是洗澡出來沒吹頭發(fā)穿了個拖鞋嗎?那有什么的!
毫無歷史常識的姚如意不僅絲毫不在乎,還把盤子舉起來,立刻進入正題:“嫂嫂,我炸了點肉,給您送來嘗嘗,還有一事想問,左近可有手藝不錯、價錢公道的陶窯木作?我想定做兩個爐子、打些柜子。”
“哎呦好香的脆皮肉!沒想到才兩日功夫,竟這般進益了!你支撐家門果然是極有決心的,嫂嫂真為你高興。”程娘子笑出細細的眼紋,接過瓷盤時,不僅順道夸了如意,還緊著替她出主意,“你說陶坊啊,我曉得水門外有個韓家窯,有些遠,但是作價極便宜。木匠嘛……如今很有名望的楊式木匠鋪,名下有兩個徒弟出師單干了,在外城開了鋪子。明兒正好是十五,外城有大草集,你要是想去,咱們正好結(jié)伴去逛逛。”
趕集!那正好可尋些找找小賣部進貨的門路!姚如意大喜:“多謝嫂嫂了!我如今還有些怕獨自出門,勞您陪我去,我實在太開心了!”其實是不認得路。
程娘子渾不在意地擺擺手:“我本也要添置些針黹燈油,外城東西便宜多了。你記得,明日換上便于走動的衣裳,咱坐長車去,若是買得多便使兩個錢叫閑漢送家來,省得自家推車?yán)鄣没拧!?/p>
“我都記下了,明兒一定準(zhǔn)時等著。”姚如意千恩萬謝地告辭,剛轉(zhuǎn)身又被程娘子一把拉住:“等等,嫂嫂也做了點糖糕,我給你切一些帶回去。你莫要走動,便在此處侯著。”
哪能來回禮還兜著回去的?姚如意趕緊推辭,程娘子故意板起臉說再纏她就惱了,日后再不要往來。
姚如意便只能無奈地站在門口等候。
等候時,思緒不由自主又盤算起進貨的事來:后世小賣部的貨大致可分為食品飲料、學(xué)習(xí)用具、日用品幾種,貨多而雜,就得有不同的經(jīng)銷商、供應(yīng)商和廠家進行對接。
以前外婆就有很多批發(fā)商的電話,記了滿滿一個本子,她會打電話跟人家提前訂貨,遠的人家給她寄過來,近的就用貨車給她送過來。
以前,外婆隔三差五就要踩著三輪去十幾公里外的汽車站拿貨,他們那個小鎮(zhèn)只有一個集中快遞點,就在汽車站。
到了宋朝,對于貨源,姚如意先前也琢磨了很久。
這時候進貨渠道沒有后世那么多,沒有全國流通的物流網(wǎng),更沒有義烏小商品批發(fā)市場。但幸好汴京是都城,各地行商都在汴京流轉(zhuǎn),漕運通達,人煙阜盛,各類工坊、匠人都齊全。
她本來便計劃著要定期去汴京城各類大集上“淘貨”。除了程娘子提過的草集,興國寺、大相國寺每月也會辦萬姓交易,那時會有很多小商販、農(nóng)戶會帶著自己的貨物前來售賣,應(yīng)當(dāng)能認識些散貨商。
另一種法子是去找工坊合作。比如,陶坊能定各類陶罐、陶碗,與鐵匠鋪制刀具、鍋具等,往后合作久了,說不定還能刻上自家名號。
最后一種便是那些往來各地貿(mào)易的大商隊,他們通常會攜帶各種貨物,走街串巷或到各大商行販賣。若有機會,能與這些行商合作,從他們那兒采購新奇的或來自外地的商品,也很能豐富自己的貨物種類。但一般這樣的巨賈都得有人脈引薦才能結(jié)識,倒也不急于一時。
姚如意還想過,以后小賣部順利開起來了,巷子里的嬸子嫂子們?nèi)粲惺裁匆u的,譬如自家繡的手絹、鞋襪或者一些吃食,她也能幫著代售寄賣,但是錦上添花的事情,也先不忙著考慮。
千頭萬緒,說來說去,都少不得銀錢周轉(zhuǎn)。
沒有資金,轉(zhuǎn)不起來,就進不了貨。
還是要多多掙錢!姚如意在心里嚴(yán)肅地重重點頭。
正百般思量間,程娘子已去而復(fù)返,給她用油紙包了一大塊紅棗花生紅糖糕,像囑咐自家女兒一般,揉了揉她的發(fā),語氣溫軟:“拿著!嫂嫂以前也是這么一人支撐著過來的,所以心里很是知曉……這些時日累壞了吧?這糖糕擱在陰涼處能放好幾日,你每日切一點兒用油煎著吃也行,就這么直接當(dāng)點心吃也行,能多補補氣血。”
姚如意被那溫?zé)岬氖终迫嗟靡徽瑧牙锎еq帶余溫的紅糖糕,心也變得又酸又燙,低頭輕輕“噯”了一聲。
回去路上,她將懷里的紅糖糕揪了一塊放進嘴里。
紅糖糕剛蒸好不久,溫?zé)崤窜洠氯ィ仁桥磁吹爻吨溃o接著便能嚼到炒過的花生碎和紅棗片。紅糖的焦甜混著甜棗味兒,那豐富的香甜味好似只是在舌尖滾著滾著便化開了,像咽了口溫吞吞的夕陽,令人滿腹熱暖。
她抬眼望去。
黃昏滿路,小巷曲折地向晚照里蜿蜒,好似一條靜止的河。
前世,媽媽走得太早了,她對她毫無印象,只見過她的照片,聽外婆講過她的許多事,但隔著漫長逝去的時光,總像在聽一個陌生人的故事。
有媽媽……是怎樣的感覺呢?也是會這樣,能一眼看穿你隱瞞的辛苦,揉揉你的頭,變著法兒給你塞好多好吃的嗎?
真好啊,有媽媽。
*
暮色將姚小娘子的身影抻得老長,仿佛拖了條金線鎖邊的裙裾。
林維明腋下夾著明日要交的課業(yè),從后門溜到程家,他低頭穿過程家院里橫七豎八晾著的各色衣料,熟門熟路地摸到程書鈞讀書的小耳房。
一進門,卻見平日里恨不得蹲茅坑都讀書的書呆子,此刻面前鋪著紙,手里握著筆,卻微微側(cè)著頭,凝望著窗外怔怔出神。
“你看什么呢?”
程家雖是官家賞下的宅子,但也不寬敞。前頭改成裁縫鋪了,后院只有三間屋,程書鈞平日里便都在程娘子紡線織布的耳房里讀書。這房的小竹窗對著夾巷,外頭什么聲響都聽得清清楚楚,很吵鬧。
也虧得他能讀得下去。
程書鈞被林維明一嗓子嚇得肩頭一抖,扭過頭,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磨磨蹭蹭的,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倒害得他方才出了大丑。
林維明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總得吃了飯再來,怎的了這是?”
“趕緊來寫了,明兒當(dāng)心朱博士當(dāng)堂教你誦讀文章。”
“朱大餅真是……煩死了!”林維明頓時忘了好友方才的些許異樣,一屁股坐下,鋪了紙,頭腦卻又一片空白,便又開始抓耳撓腮。
*
次日一早,姚如意只鹵了五十枚茶葉蛋、捎帶著賣完三十份速食湯餅,晨鐘響過便提前收了攤。她回家舀了碗雜蔬小米粥,又迫不及待地溜到林家角門喂狗。
這回她特意輕手輕腳地撥開門閂,開門時,果然看見幾只狗咪崽子們在狗洞附近玩,肥肥短短的毛團子,圓滾滾地跑跑跳跳,正撲草里跳動的螞蚱。
她偷偷探進半個身子,便嚇得它們爭先恐后地往狗洞鉆。貓咪最小,最先鉆洞跑了,緊隨其后的是最警惕的鐵包金小狗,跐溜一下便鉆沒影了。
只剩后知后覺的小黃狗小黑狗慌得團團轉(zhuǎn),它倆汪嗚汪嗚叫,急得連滾帶爬,又同時伏身子鉆洞,兩坨胖墩墩的狗屁股卡在那洞口,這下更急了,好一陣嗷嗚嗷嗚地才擠過去。
她看得又好笑又心疼,但她今兒沒空,將粥倒進盤里便急匆匆走了。
回屋換了件對襟窄袖短褙子、青色粗布褲裙,又趕忙烙了張直徑十幾寸的大圓芝麻燒餅,拿草繩穿了油紙裹了,讓姚爺爺倆手抱著,用輪椅推著一路飛奔過了州橋,將他送到趙太丞家的醫(yī)館做針灸。
集日正巧是姚爺爺去醫(yī)館針灸熏艾、推拿按摩和泡藥浴的日子,郎中說是這樣的理療配合每日喝的湯藥,能慢慢疏通中風(fēng)后積淤的血脈。
姚如意深以為然,這錢是省不得的。哪怕是按照后世西醫(yī)的治療辦法,輕微中風(fēng)后也得掛好幾日阿替普酶或尿激酶來融血栓。
中醫(yī)理療更是貴在堅持,耗時也長,去一趟沒有大半日回不來。今兒正好送他去,醫(yī)館有人照看,她便也能放心出去逛集市了。
與藥童約好接人時辰,叮囑姚爺爺好生配合診治,姚如意又匆匆折返巷口,等著與程娘子結(jié)伴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