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每到傍晚的時候,大街上就會來三、五人群。
他們叉著手,邁著小步,十分悠閑地散步。
他們的目光平視,頭微微向上抬,或者說是傲視著前行。
他們是有資格傲視的。
因為他們是供銷社員工。
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供銷社是整個山鄉唯一的物質來源,所有人買東西必須從這里購買,沒有其它途徑。
所以,它的社會地位非常高,在這地方工作的人是人人羨慕的對象。
我們家鄉的供銷社不在街上,而是建在山凹上。
這里是汽車站上下點,去縣城辦事都是要從這里搭車,所以白天還是非常熱鬧的。
供銷社是下午五點半吃晚飯。
他們吃完之后,就開始外出散步。
首選之地就是街上。
他們沿著山坡往下走,來到大橋頭,然后進入街道,然后抬頭挺胸。
我們都是默默地注視著,心里很羨慕。
我羨慕的是他們吃飯時間早。
我們家的晚飯一般是晩上十點,有時十二點,最晚的是半夜三點。
我們睡得迷迷糊糊,會傳來一句喊聲:"吃飯了!"
我們會匆匆爬起來,扒上兩碗飯,又倒頭進入夢鄉。
五點半吃飯是不敢想象的。
當然,最吸引我的,是供銷社的兩樣東西。
一是圖書。
在供銷社門口邊上,有一排玻璃柜。
柜子里布滿了各種各樣的圖書,花花綠綠,十分的好看。
我來到供銷社,必定會趴在玻璃上,盯著下面的圖書不放。
一邊看,一邊想,書里面是什么東西呢?
有沒有妖怪,或者神仙?
我很害怕鬼怪,但非常喜歡聽鬼怪故事。
當時,這類故事書很少,都是斗地主,翻天復辟之類,不過這類書也好看,主要是里面的圖畫很好看,像真人一樣可以跟你對話。
但也只能看一看,不能買,因為我沒有錢。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時候都沒有錢。
阿爸回來了,我就有錢了。
阿爸每月回來一次,每次我都會問他要錢,不給就跟背。
他每次會給我二毛錢。
我拿到這二毛錢,就會去供銷社買圖書。
當進入供銷社的時刻,我會陷入兩難的境地。
一個是圖書,另一個就是糖果。
這是非常吸引我的地方。
小時候,我一直以為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就是糖果了。
因為它非常香甜,在嘴里引發的愉悅感真是妙不可言。
總之很舒服,很適坦,讓人精神倍增,飄飄欲仙。
供銷社的糖果有二種:
一種是硬糖,用薄紙包著,揭開之后,就會有一股濃烈的甜香味,迎面撲來,讓人欲擺不能。
這種糖很硬,價格也很便宜,一分錢一粒,我們都喜歡買這種糖,因為可以吃很久。
另一種糖是捧捧糖。
它有一棍子,末端包有一層花綠綠的錫紙,里面就是糖了。
這種紙看起來很高級,價格也貴,是一毛錢一粒,吃起來很香甜,但不經吃。
往往是一二分種就下了肚,感覺不到甜密的快感。
我手拿著二毛錢,會立刻陷入矛盾之中。
我想買圖書,也想吃糖,魚和熊掌能不能兼得?
我會先去圖書柜挑選圖書。
會挑最貴的,一般是三毛錢左右。
我肯定買不起,但沒關系,可以看呀。
我會快速地翻一遍,雖然看得不仔細,但大部分內容還是掃描了一遍。
也是很過癮的。
然后再看下一本。
當然,要看營業員的臉色,如果陰沉下來,就會選最薄的一本。
這樣的圖書只要一毛錢一本。
但內容太少,很多我已經看過,最后會下狠心,買一毛八分的圖書,剩下二分錢買糖吃。
這樣魚吃到了,也聞了一下熊掌的味道。
其實我們家可以說是供銷世家。
我的阿家及父母都曾是供銷社的員工。
五六十年代,會私合營,我阿家就是桃坑飯店的員工,我的阿媽和阿爸也在這里上班。
后來阿爸去了縣城,阿家和阿媽下放到農村,但阿家吃國家糧,六十歲的時候,還在幫供銷社煮飯。
按理來說,阿家在煮飯,我們應該可以沾點便宜,比如吃點肉什么的。
但是,不可以。
有時候,路過供銷社食堂,里面飄出來的肉香味,會讓我口水四溢,但我從不進去。
我都是快步地跑開。
具體原因是阿家不讓。
我去過幾次,每次她都是陰沉著臉,以后我就不去了。
以后挑水也是這樣。
我們街后面有一條大河,每次發洪水,就變成了黃泥水。
這樣的水自然不能食用。
在街尾二公里處,有一個叫井窩子的地方,有一口清澈的泉水,一年四季都是干干凈凈。
于是,我會來到這里挑水。
供銷社用竹子把這里的水引到了食堂,因為食堂就在街尾,所以很多人來這里挑水。
有的人從里面挑水,但我不行。
我只能站在窗戶外,把竹管移出來接水。
我只能這樣,我是能接受的。
因為畢竟她不是我的親阿家,是你吃你的,我吃我的,在情感上有距離,自然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如果是我的親阿家,我會怎么樣呢?
如此待我,我會不會哭呢?
我想應該會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阿家這份工作也做不長久。
其實,供銷社的人是很注意我們的動向,知道我們個個都是餓死鬼,生怕吃了他們的肉。
阿家背后也是生活的無奈,現在想來可以理解。
后來,阿媽落實了政策,返回供銷社上班。
阿家快七十了,卻沒有落實政策。
她不甘心,希望辦理退休。
阿爸在縣城工作,知道如何辦理,但阿家不敢去,希望我帶她去。
我答應了,倆人一起去了縣城。
這是阿家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去縣城,與阿爸相見后,我忽然發現阿家非常的局促不安,下意識往后躲。
對于這個阿爸女婿,阿家很陌生,很畏懼,甚至有點害怕。
如果不是我在場,阿家估計會飛了出去。
不過,阿爸沒吃什么,安排了吃飯睡覺的地方,并給阿家寫了申訴材料。
不過,去縣供銷社,阿爸就不管了,要我陪她去。
在去供銷社的路上,阿家似乎很害怕,看到車子來了,其實距離相隔很遠,她就下意識往路邊跑去,同時,兩只眼睛四處亂瞟,有時還緊盯著不放。
畢竟是第一次進城,新鮮感很強,也屬正常。
到了供銷社,我碰到了一個硬釘子。
辦事員翻了翻材料,然后遞給我說,要我去找鄉供銷社簽字。
其實這是推托之詞,我又不知道。
回來之后,父親忽然惱了,說了一句:"你拿回來干什么?"
說完之后,他沒再說什么了。
我知道,他不愿意再管此事,第二天,我們就回了家。
直到阿家去世,她也沒有拿過一分錢退休金。
不過,阿媽回到供銷社上班。
這時候的阿媽快五旬了,自然沒辦法上正式班,于是供銷社在我家設了一個點,由阿媽經營。
這時候,我家有了許多糖。
有紅糖、片糖、白沙糖,還有其它的糖,總之很多。
我們可以隨便吃,不知為什么,我卻沒了食欲。
真的,我對糖沒了任何感覺。
我沒有任何吃糖的**。
估計是糖太多了,沒了動力。
馬爸爸曾經自豪地說道,我現在對錢失去了興趣。
有可能是這樣。
當你擁有許多,可以做到吃不完,用不完的時候,自然就失去了興趣。
這時的我對小人書失去了興趣,開始讀小說。
這個供銷社有賣,我開始大買特買。
錢從哪里來呢?
阿媽不是開了一個店嗎?
里面多的是錢。
前前后后,我應該買了有一百多本。
來長沙時,賣了一部分,也裝了一箱子書。
對于我買書,阿媽是知道的。
她知道我沒有錢,但卻不聞不問,視而不見。
她沒有說過一句責罵的話。
估計阿媽信了孔乙己的話,說,偷書不算偷。
可能我買書的話,她認為我拿了她的錢,也應該不算偷。
這個猜想也不知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