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地上的醉漢迷瞪著眼,一時還沒認出人。
“呵呵,小妹妹。
我們認識嗎?”
曹妮妮:“……”
她一言難盡地看著滿身酒臭,衣領泛黃,不知道幾天沒洗的邋遢男人。
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剛要當不認識轉身之際,卻見食堂窗口里匆匆走出來一個女人。
“不好意思,嚇到你們了?
小姑娘。”
女人微胖,長得很和善,眉心卻緊緊皺著,一臉苦相。
“那是我家里人,我立刻把他帶走。
請你不要跟經理投訴,行嗎?”
明明是長輩,卻彎腰低頭,低聲祈求。
曹妮妮張了張嘴,只應了一聲。
“嗯。”
“謝謝,謝謝?!?/p>
女人趕緊去扶男人,把人半拖半抱帶出了大門。
休息的旅客見熱鬧散了,也就三三兩兩離開了。
曹妮妮卻鬼使神差跟了出去。
站在臺階上,看著休息區噴泉雕像前的兩人。
“我沒錢了……你拿一點給我。”
“前幾天發工資,我不是剛把錢給你了嗎?
哪里還有錢?”
“那你私房錢呢……我找了,怎么換地方藏了……”
“你!
那是我給囡囡上學用的,不能動?!?/p>
“呵,一個丫頭片子,賠錢貨。
上學也是浪費錢。
把錢給我……不然我就不走了。
在這里鬧!”
“你到底要干什么?
把我工作又鬧沒了,我們全家吃什么喝什么??! ”
“我不管!我就要錢!”
……
趙漫漫跟在后頭,皺眉看著這一幕。
“那是你爸爸二婚的妻子?”
“嗯?!?/p>
曹妮妮點點頭,看見曾經拋棄自己的父親窮困潦倒,難得沒有幸災樂禍。
“怎么了?”
趙漫漫覺得她有些不對勁。
要說同情女人。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小時候她也曾經大發善心,幫助了一個被欺負的阿姨。
給對方很多錢。
可沒曾想,那些錢非但救不了她,反而成了她的催命符。
那時她才明白。
一時插手別人的人生,如果不能負責到底,也會釀成悲劇。
所以輕輕福利院遍布各個城市。
真的想改變現狀的女性,可以隨時求助。
得到永久性的幫扶。
趙漫漫搭上曹妮妮的肩膀。
后者才反應過來,垂下了眼簾。
“沒什么。
只是覺得,她跟我媽以前很像?!?/p>
“曹阿姨?”
趙漫漫覺得驚奇,努力去對比。
可記憶里的曹春蘭總是踩著高跟鞋風風火火,逢人就爽朗大笑。
近些年練瑜伽瘦身成功,甚至有很多追求者。
妥妥就是成功女強人。
跟一臉愁苦的女人,完全不搭邊。
“我們以前生活在山溝里。
我媽連電視都沒看過,每天睜眼就是干活。
要不是我生病,我爸不給我治,我爺要扔掉我,我媽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小山溝?!?/p>
曹妮妮說起往事,已經像上輩子似的。
這十年來,她跟母親生活幸福快樂,幾乎覆蓋掉前半生的記憶了。
可看到女人,她的心還會抽痛。
“那我們幫幫她吧?!?/p>
趙漫漫沉默了一會兒,握著她的手道。
這時,男人已經拿錢走了。
女人在后面喊:“記得接女兒放學?!?/p>
“行。”
她穿著食堂的衣服,天氣熱已經出了一身汗。
剛抹了一把額頭,想往回走,才發現臺階上的兩個女孩。
“阿姨,你好。
我是輕輕福利院的員工,不知道您有沒有興趣了解一下?”
趙漫漫率先走下來,跟女人握手。
她帶著笑,說話又和氣,一下就讓對方放下了戒備。
“天熱,您先喝瓶水。”
接了水,女人也不好意思立刻走。
只能跟她們到一邊的休息區坐下。
她還瞧了幾眼曹妮妮,有些奇怪。
“小姑娘,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沒有?!?/p>
曹妮妮垂眸,看到她手上有很多燙傷的疤。
應該是在食堂工作,不小心弄到的。
以前,她媽媽也是這樣。
“不好意思,可能我認錯人了。
總覺得你有些眼熟。”
當然眼熟,曹妮妮是她枕邊人親生的。
趙漫漫也沒戳破,只是拉回對方注意力。
講解了一遍福利院的政策。
“這是我們福利院的名片。
如果您有需要,可以撥打上面的電話?!?/p>
女人接到名片,卻有些為難。
“這個,我不需要啊。
我們家孩子有人養著,不用去福利院。”
“不是您的小孩?!?/p>
趙漫漫知道她誤會了,干脆挑明道:
“是您自己。
就像我剛剛說的,我們福利院不止接納孤兒。
也會幫助遭遇困境的婦女。
我剛剛看到您丈夫的所作所為了,所以才想詢問的?!?/p>
原來是這樣。
女人這才恍悟,又搖搖頭覺得好笑。
“我都這么大歲數了,上有老下有小的。
還談什么離婚啊。
大家不都這么過來的嗎?”
“可是阿姨,現在時代不一樣了。
以后女性可以當家做主。
遺落族已經全面對外開放,未來會……”
“誒,小姑娘,國家大事我不懂的。
我這種只有小學文化的人,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都已經筋疲力盡了。
現在的日子雖然難過,但也還能過?!?/p>
女人打斷她,還反過來好心勸她。
“你們一看就是讀過書,受過高等教育的。
以后找對象,也能好好挑,仔細選。
千萬別跟我一樣。
這女人啊,就是一只水桶,拴在哪口井上面,那就是一輩子的事情了?!?/p>
“不是的,阿姨……”
趙漫漫還要再說,卻被曹妮妮阻止了。
“別說了。
我們走吧?!?/p>
她拉著趙漫漫起身就走。
悶著走,還越走越快。
連女人在身后的呼喚都不搭理了。
直到車邊,抬頭看見熟睡的葉輕,才轉身跟趙漫漫小聲道:
“這事,別讓葉輕知道?!?/p>
趙漫漫看著她,擔憂地皺起眉。
到底沒干預她的決定。
兩人上了車,啟動后駛離了服務區。
但趙漫漫開著開著就絕對不對。
“這怎么越走越偏???
漫漫,你是不是導航設置錯了?”
趙漫漫在發呆,聞聲才回過神。
“不可能,剛下車前我還確定過,是……”
京大兩個字還沒出口,她愣住了。
導航目的地:楊莊堡城中村。
“這是哪兒?”
趙漫漫也看到了,有些奇怪。
目的地距離還很近。
曹妮妮咬了咬嘴唇。
“是我爸住的地址?!?/p>
?。?/p>
趙漫漫也愣了一下,“你定位錯了?”
“不可能?!?/p>
曹妮妮當初是在查了對方的住所,每次看到蕭御跟趙石,就會偷偷在心里想,自己父親能有他們一半就好了。
可這么多年,她從來沒去看過他。
更沒輸入過他的地址。
趙漫漫開著車。
“那不是你的話,就是……”
“是我?!?/p>
后座傳來了聲音。
葉輕不知什么時候醒了,正在看外頭越來越偏僻的風景。
曹妮妮回頭瞪著眼。
“你不想要畢業證了是吧?”
“你不是說,我想印幾張都有嗎?”
葉輕剛睡醒,面色還有些困倦,嗓音懶洋洋的。
曹妮妮一聽就呲牙,覺得腦仁疼。
“睡覺都在監聽,你變態???”
當時她跟趙漫漫都特地跑遠了聊天的。
葉輕只是習慣了。
雖然十年時間里,被爸媽捧在掌心里呵護,不用經歷風雨。
但在陌生的環境里,還是不會太放松警惕。
“你去找他干嘛?
反正他都不認識我了?!?/p>
曹妮妮嘀咕道。
葉輕卻沒戳穿她。
只是反問道:“你不是擔心那個阿姨嗎?”
那也沒到看見一個,就追到人家家里的道理吧……
大家都心知肚明。
這理由,騙鬼的。
半小時后。
車子拐進小路,進了城中村。
盡管已經躍升入發達國家,但人口龐大的華國依舊充斥著許多狹隘擁擠的地帶。
一條窄巷前,車子進不去了。
三人選擇步行,穿過污水泥濘的街道。
頭頂亂七八糟的電線掛滿了衣服,遮住了大部分光線。
找到那戶人家時,門口正坐著一個小女孩。
**歲的樣子,瘦瘦小小。
一邊啃著餅干,一邊用粉筆在地上寫字。
“小孩,這是方漢林家嗎?”
“不是,你找錯了。”
“嗯?不會吧,門牌號確實是……”
曹妮妮又退出去瞧了一眼牌子。
話到一半,立即就意識到。
“你撒謊?!?/p>
女孩像被嚇到了,抬起頭,露出一張又大又圓的眼睛。
那張臉,令葉輕三人都愣了一下。
這小女孩,跟曹妮妮小時候長得很像……
“我爸爸不在家。
我們家也沒有錢。”
謊言被戳破,小女孩迅速起身跑進家里。
“你們要是進來,我就報警抓你們!”
砰地一下,她把門重重關上了。
這熟練程度,顯然不是第一次了。
只是太慌亂,把書包落在了外面。
葉輕怕被堵塞的污水溝弄臟,撿起來,拎在手上,才發現底部已經磨損嚴重裂開了。
露出幾本臟兮兮的作業本。
曹妮妮的眼睛一下被刺痛,摸了摸本子的邊角。
“這是別人不要,扔在垃圾桶里的?!?/p>
上面還沾著果汁,邊緣被橡皮擦反復揉搓,成了黑色。
她小時候翻過無數個垃圾桶,最是熟悉。
“看來她放學是自己回來的。
你爸……他拿了錢就不知道去哪里。
家里還欠了外債?!?/p>
“呵,以前在山里,他就喜歡賭牌。
狗改不了吃屎?!?/p>
見她這么刻薄形容自己的父親,趙漫漫只是走過來,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既然來了,她們也不打算就這么走。
買了一點東西,去隔壁一戶人家,說是市區做慰問調查的。
女主人是附近的流動攤販。
剛從廚房弄完午飯出來,后面還背著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
看見她們拎著奶粉來,臉上都洋溢著開心的笑容。
“我們都挺好的。
謝謝街道領導們的關心。
只是待會我要出攤,要先喂孩子爸吃東西,你們別介意啊。”
她端著碗,推開臥室門進去。
葉輕三人望過去,就見床上的男人直挺挺躺著,蓋著棉被一動不動。
女人背著孩子,過去吃力地將他拖起來,勉強固定在床頭,有一個坡度可以吃東西。
“你今天感覺怎么樣?”
“好多了。
現在天晴,被子沒那么潮濕,后背也不癢了。
不用給我買新的了?!?/p>
“還是要的,這里都洗破了?!?/p>
“你的手套才需要新的。
我看看你燙傷的地方好了沒有?”
……
幾平米的臥室里堆滿了東西,卻顯得井井有條。
而這對看起來命運多舛的夫妻,也沒有生出怨懟,反而趁著有限相處的空閑里,盡力關心著對方。
曹妮妮看得眼熱,不禁扭過了頭,不再去看。
有的人沒癱,日子還過得不如癱了的。
十分鐘后。
女人收拾了碗筷出來,又急忙忙想給孩子熬米粥。
“吃奶粉吧,方便也有營養?!?/p>
趙漫漫起身,主動去泡奶。
葉輕也伸出手。
“我抱她吧,你可以先吃飯。
更省時間?!?/p>
小時候,她倆都照顧過莊紀清。
抱娃泡奶都駕輕就熟。
女人解開背帶,也是如釋重負。
第一次捧著碗,能輕松吃口飯。
“大哥是受傷了嗎?”
趙漫漫關心道。
聞言,女人卻狐疑看向她。
“你們是新來街道實習的吧。
自從一年前我丈夫高空作業,意外高位截癱后,我就一直在那邊申請補助?!?/p>
趙漫漫點點頭,也不是小時候的傻白甜。
無傷大雅的謊言信手拈來。
“這是給我們的考核任務,了解慰問情況,方便拉近我們與群眾的距離。
大哥這種情況,公司給予賠償了嗎?”
“是是,你們街道處都是好人,不像那些黑心老板。
哎,我丈夫是給大樓外層擦玻璃的,原本說是有保險的。
但出事后才知道,對方竟然為了省錢辦了假合同,我們文化低也不懂。
出事后老板拒絕賠償,還把他給開除了?!?/p>
這種事,在底層打工人群里屢見不鮮。
他們的命仿佛不是命。
常常出事也只能吃啞巴虧。
趙漫漫心中正義感爆棚,當即就要開口。
“那我們……”
不料女人卻是笑了起來,接著感慨道:
“誒,當時我也是萬念俱灰,肚子里還有孩子,覺得日子沒指望了。
幸好街道知道我的情況,主動給我補助,還幫我請律師打官司?!?/p>
嗯?
趙漫漫一怔,越聽操作越熟悉。
“您說的是……輕輕福利院?”
“對啊!
我跟你們說,他們還給孩子爸申請了治療床位,這不下個月就排到了。
動了手術就能好,還是全免費的。
哎喲,這種好事以前哪敢想啊。
輕輕福利院可真是個造福老百姓好地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