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東市。
這是云陽城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刻。
吳氏布莊,作為東市最氣派的門面,早已開門迎客。三間相連的鋪面,朱紅大門,金字招牌,伙計們穿著體面的綢衫,笑容可掬地站在門口,將一塊塊色澤艷麗、光彩奪目的流云錦,如孔雀開屏般展示出來,引得路過的富家女眷們陣陣驚嘆。
布莊的老板吳德發,一個腦滿腸肥的中年商人,正坐在店內最好的位置上,得意洋洋地喝著茶,享受著旁人艷羨的目光。
然而今天,這和諧的場面,被打破了。
就在吳氏布莊的正對面,一支“破破爛爛”的隊伍,敲鑼打鼓地……擺起了地攤。
幾張破舊的案幾拼在一起,就成了貨攤。后面,拉起了一塊臟兮兮的麻布,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木炭字寫著五個大字——“百工作坊”。
鐵匠王師傅、女屠夫阿猛,還有一群衣著各異的匠人,神情緊張而又激動地站在攤位后面。
而他們的“貨”,則是幾十件顏色暗沉、造型古怪的“工裝甲”和“百寶囊”,與對面吳家那光彩奪目的流云錦,形成了無比刺眼和滑稽的對比。
“哈哈哈!這是哪里來的叫花子,竟敢在吳大老板的門口耍猴戲?”
“賣這種丑東西?怕不是腦子壞掉了吧!”
路過的行人紛紛駐足,對著墨塵的攤位指指點點,嘲笑聲此起彼伏。
吳德發臉色鐵青地走了出來,指著對面的墨塵,破口大罵:“哪里來的野小子,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趕緊帶著你的垃圾滾蛋,否則別怪我叫人打斷你的狗腿!”
墨塵站在攤位前,面對著漫天的嘲諷和辱罵,神情淡然,仿佛腳下不是喧囂的市集,而是自家的后院。
他不言,不語,只是平靜地看著。
他在等。
等他的觀眾,也等他的審判者。
很快,一輛裝飾素雅的馬車,緩緩停在了不遠處的街角。車簾被一只素手輕輕掀開一角,露出了趙清寒那雙清冷如秋水的眼眸。
她來了。
與此同時,東市的各個巷口,開始陸陸續續地,走來了一群群特殊的人物。
他們是鐵匠、是木匠、是皮匠、是泥瓦匠……他們是云陽城里,所有靠手藝吃飯的匠人。
他們是被安叔那句“墨家贅婿要為匠人正名”的神秘口信,吸引而來的。
他們將墨塵的攤位,和吳氏布莊的門口,圍得里三層外三層。
人,到齊了。
吳德發見狀,笑得更加得意了:“怎么?賣不出去,找了一群泥腿子來給你撐場面嗎?我告訴你們,我吳家的流云錦,賣的是高貴!是雅致!你們這群窮鬼,就算看一百年,也買不起一寸!”
他的話,引起了身后富家女眷們的陣陣嬌笑,也深深刺痛了在場每一個匠人的心。
就在這時,墨塵終于動了。
他沒有反唇相譏,而是從攤位上,拿起了一件“工裝甲”和一條“百寶囊”。
他親自上前,為早已準備好的鐵匠王師傅,仔仔細細地穿戴整齊。
然后,他對著所有圍觀的匠人,朗聲說道:“各位師傅,我知道,大家瞧不起我這件衣服,覺得它丑。”
“但是今天,我不想跟各位談美丑,我只想請各位看一樣東西。”
他后退一步,對著王師傅,沉聲喝道:
“王師傅,開工!”
“喏!”
王師傅爆喝一聲,走到早已擺好的鐵砧和火爐前。他從腰間的“百寶囊”中,行云流水般抽出錘子、火鉗、量尺,整個動作一氣呵成,沒有絲毫拖沓。
“當!當!當!”
激烈的打鐵聲,瞬間響徹了整條街道!
火星四濺,煙氣蒸騰!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場景,震懾住了。
他們看到,王師傅在揮舞鐵錘時,身上的“工裝甲”穩如泰山,所有的工具都各安其位。
他們看到,那厚實的皮革護肩,將飛濺的火星盡數擋開,王師傅的臉上,沒有絲毫躲閃,眼神專注到了極點。
他們看到,王師傅的效率,比他們見過的任何一個鐵匠,都要快!都要穩!
這已經不是在打鐵了!
這是一種表演!一種充滿了力量、精準與陽剛之美的暴力美學!
嘲笑聲,消失了。
所有匠人的眼中,都射出了狼一般的,貪婪而渴望的光芒!
他們死死地盯著王師傅身上的那套裝備,仿佛要把它扒下來,穿在自己身上!
“各位!”
就在氣氛被推到頂點時,墨塵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這件衣服,確實丑陋。它比不上吳家錦緞的萬分之一華美。它不能讓你在宴會上博得美人一笑,也不能讓你在權貴面前顯得有半分體面。”
“它,只是一個飯碗!”
“一個能讓你干活更快,掙錢更多!”
“一個能讓你在煙熏火燎中,護你周全!”
“一個能讓你在養家糊口時,挺直腰桿的飯碗!”
他指向對面吳氏布莊那華美的流云錦,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
“吳老板賣的,是花瓶!是女人閨房里,一時新鮮的擺設!”
“而我墨塵賣的,是我們男人安身立命的……飯碗!”
“現在,我只問一句——”
他的目光,掃過所有被深深震撼的匠人。
“是飯碗重要,還是花瓶重要?!”
“飯碗!!”
不知是誰,第一個聲嘶力竭地吼了出來!
“飯碗!!”
“飯碗!!”
一瞬間,山呼海嘯!
所有匠人,都用盡全身力氣,漲紅了臉,瘋狂地嘶吼著!
他們的尊嚴,他們被壓抑了太久的渴望,在這一刻,被墨塵徹底點燃!
吳德發的臉,已經變成了豬肝色。他身邊的那些富家女眷,也早已花容失色,被這股狂熱的氣勢嚇得連連后退。
“這‘工裝甲’,一套,三百錢!”
“這‘百寶囊’,一條,一百錢!”
墨塵報出了價格。
價格不菲,但沒有一個匠人退縮。他們剛剛親眼見證了這東西的價值!
“今天,開業大酬賓!一套‘工裝甲’加一條‘百寶囊’,只賣三百五十錢!只限前三十套!”
“我買一套!”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正是鐵匠行會的老孫頭!他將一個沉甸甸的錢袋,狠狠拍在了攤位上!
“給我也來一套!”木匠行會的大馬勺緊隨其后!
“還有我!”
“我要兩套!”
場面,徹底失控!
匠人們揮舞著手中的銅錢,瘋了一樣地往前擠,生怕自己搶不到那限量的三十套。
福伯和安叔,激動得老淚縱橫,手忙腳亂地收錢、發貨,忙得不可開交。
三十套“神器”,在短短一炷香的時間內,被搶購一空!
更多沒有搶到的人,則圍著墨塵,大聲地預定著下一批貨。
吳氏布莊的門口,變得門可羅雀。
那些綾羅綢緞,那些流云錦,在對面那火爆的、充滿了雄性荷爾蒙的搶購狂潮面前,顯得是那么的蒼白、無力,且可笑。
吳德發渾身顫抖地站在門口,看著那個被匠人們簇擁在中心,神情淡然的年輕人,眼中只剩下無盡的恐懼與怨毒。
他知道,他輸了。
輸得一敗涂地。
街角,馬車的車簾,緩緩落下。
趙清寒靠在柔軟的墊子上,閉上了雙眼。
但她的腦海中,卻反復回蕩著墨塵最后的那句話。
——是飯碗重要,還是花瓶重要?
她,趙家的二小姐,云陽城有名的才女,在別人眼中,不也正是一個精美易碎的……花瓶嗎?
而那個男人,那個她曾以為是廢物的贅婿,卻用最震撼的方式,向她,向整個云陽城宣告——
他,是那個能為天下人,鑄造飯碗的人。
許久,她才輕輕吐出了一句,連她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話。
“我……好像,小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