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薛府。
青磚黛瓦浸在濃墨般的夜色里,東跨院書房漏出半窗微光。
薛淮支肘案前,桌上一本卷宗鋪開,這是薛明綸讓人交給他的工部舊檔謄抄本。
因為時間很緊,這本卷宗只是舊檔的一小部分,主要集中在顧衡彈劾薛明章的相關事宜。
夜色寂靜,不聞蟲鳴,唯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如薛明綸所言,顧衡發現的線索集中在兩個方面,其一是當年揚州沿江堤壩在筑造的過程中,使用的石料相較最初的規劃少了三成,而薛明章面對工部驗收官員給出的解釋是,石減三成以節民力,并且形成文字以作存檔。
相關記錄十余條,如“太和八年三月廿三,河道郎中李忠驗二里閘新堤:實鋪石一萬七千擔,較核定數少二千一百擔。”
又如“太和八年六月十七,巡漕御史王效稟奏:揚州瓜州段堤身較工部規制薄三尺,疑有偷工之弊。”
薛淮心里涌起奇怪的感覺。
修筑堤壩肯定要征發徭役損耗民力,但這是必須要做的事情,否則洪澇一旦來襲,足以讓無數個家庭流離失所,便如今年夏天南方多地的慘狀。
薛明章素來勤政愛民,如果他體恤民情,稍稍降低勞作的強度和時間,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決定。
問題在于他應該清楚偷工減料的后果,以他當年整治揚州鹽商的手腕和決心來看,不至于會在這種大事上疏忽大意。
這世上很多事情看似尋常,實則上稱便有千斤重。
或許薛明章并非出于私心,但前提是沿江堤壩沒有出問題,否則就像如今這樣,哪怕他已經離世六年,依然會被人抓住破綻攻訐彈劾,無論他的初衷是什么,那些人都要他承擔這場災禍的后果。
這一刻薛淮無法做出明確的判斷,他心中的天平在左右搖晃。
如果說削減石料還有可能是薛明章為百姓考慮,顧衡彈劾的另一件事就非常麻煩,那便是經過他的仔細核對,當年淮右河道衙門與揚州府的賬冊存在不小的出入。
揚州沿江堤壩由揚州府主持修建,薛明章負責總攬全局,河道衙門從旁協助。
薛淮皺眉望著紙上的相關記錄,不由得抬手捏了捏眉心。
“太和八年七月初九,河道郎中周允文奏:揚州府原定購青條石八萬擔,后改購廉價片石十二萬擔。”
“太和八年七月十三,江都縣密呈:奉府臺之命急購糯米三千石,較市價高逾四成。”
“太和八年八月十七,商戶李茂德獻杉木五千根抵河工稅銀,折價超市面三倍。”
燭淚“啪”地炸開,讓薛淮心中一凜。
以次充好、假公濟私、高買低賣……
這些事情并不稀奇,官場上屢見不鮮,但是發生在薛明章身上就讓人難以置信。
難道記憶中那個兩袖清風的男人,背地里真是一個瘋狂搜刮民財的貪官?
夜風侵窗而入,卻驅不散薛淮心里的疲倦。
原本他以為只要盡快改變處事風格,不再四處樹敵,盡量低調沉穩一些,依靠薛明章留下的遺澤和座師沈望的照拂,至少能在這個世界活得比較安穩。
然而局勢遠比他的預想復雜且危險。
一旦薛明章的罪名被坐實,即便他已經離世六年,依舊無法逃過被清算的下場。
只有這樣,這幾個月戰戰兢兢的官員們才能安心,天子心中的怒火才能平息,在洪水中生離死別的百姓才能得到一個交代。
最重要的是,薛家這一支幾代人沒出過敗家子,祖上積累下來的財富著實不少,天子只需要下一道抄家的圣旨,抄沒的金銀足以讓戶部那位尚書大人喜出望外,極大地緩解朝廷的壓力。
而薛淮的下場肯定會很慘。
姑且不論翰林院卷宗消失的責任會不會算在他頭上,這個時代父債子償不是一句玩笑話,既然薛明章已經離世,那么他犯下的罪孽就要薛淮來贖罪。
他最好的下場就是罷官去職,從此提心吊膽活在陰暗的角落里。
“淮兒。”
一個溫和的嗓音將薛淮從沉思中喚醒。
他扭頭望去,只見崔氏親自端著一個托盤走進書房,道:“你莫要太操勞,來嘗嘗娘給你熬的雞湯。”
薛淮連忙起身接過,歉然道:“母親辛苦了。”
“這不值當什么。”
崔氏落座之后,端詳著薛淮的面色,繼而關切地說道:“你今天急急忙忙去了翰林院,回來后只是隨意吃了幾口飯,便一頭鉆進書房里,如此不顧惜自己的身體,這樣下去可怎么行?聽話,你先將這碗湯喝了。”
青瓷碗中的菌菇雞湯氤氳著熱氣,薛淮舀起一勺鮮湯,發現碗底沉著幾粒深褐色的酸棗仁。
崔氏柔聲解釋道:“這幾日你總睡不安穩,娘請人配了這副寧神方子。”
薛淮心中一暖,不再多言,專心致志地喝著雞湯。
片刻過后,崔氏看著薛淮將雞湯喝完,視線掃過不遠處桌上的那些紙張,遲疑道:“淮兒,娘聽說今日朝中有人彈劾你父親,此事是真是假?”
薛淮沒有想過刻意隱瞞,再者這件事不可能瞞得住,顧衡的彈章最多只需要一兩日就能傳遍京中的高門大族。
他點頭道:“母親,確有此事。”
崔氏眉尖蹙起,又問道:“你便是因為此事匆忙趕去翰林院?”
“是也不是。”
薛淮斟酌用詞,將這兩件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包括他今天下午回府途中被薛明綸請過去相見的細節。
崔氏靜靜地聽著,她消瘦的面龐上并無明顯的怒意,只有幾分蒼涼。
燭光中忽地爆出幾粒星火,映得她鬢間銀絲愈發分明。
良久,崔氏凝望著薛淮的雙眼問道:“淮兒,你是否在懷疑你的父親?”
薛淮沒有遲疑,正色道:“母親,我決不相信父親會做那些事。”
崔氏眼中閃過一抹欣慰,隨之而來的卻是洶涌的悲傷。
整整六年,她既時刻思念亡夫,又不忍時時想起。
尤其是那些相互攙扶的歲月,既美好又痛苦,于她而言最好是將記憶塵封,這樣才能避免無數次午夜淚濕枕巾。
只是如今她不得不打開那道閘門。
她不是很懂男人口中的家國大事,卻也明白此事究竟有多么兇險,萬一讓那些賊子得逞,不光亡夫的清名會毀于一旦,連帶著唯一的兒子也會跌落深淵。
故此,她努力平復心境,緩緩道:“淮兒,你可知道當年你父親為何要奏請朝廷,重新筑造加固揚州南部的沿江堤壩?”
薛淮答道:“母親,那時我還年幼,許多事記不起來。”
“是啊。”
崔氏抬手用帕子擦拭眼角,輕聲道:“太和五年,我們一家隨你父親去揚州赴任,那時你才五歲,正是天真懵懂的年紀。我們在揚州待了四年,你父親幾乎沒有一天安穩日子,成日里奔波不休。頭兩年他還兼著巡鹽御史的職事,為了整治那些兇惡的鹽商,幾乎耗干了心力。好不容易辦好那件差事,我以為他能停下來歇一歇,卻不想太和七年夏天,一場洪水突然而至。”
薛淮瞬間明白過來,但他沒有出言打斷崔氏。
“他親眼看見很多百姓被卷入洪水之中,那些哭喊哀嚎聲一直在他耳邊回響,只是他來不及感傷悲痛,因為他是揚州知府,是數十萬百姓的父母官。那段時間他沒日沒夜在外主持抗洪大計,人整整瘦了一圈,臉色就沒見好過。娘記得七月底的一天,儀真縣汛情告急,你父親帶著三班差役前去主持大局,但江畔的堤壩還是決口了。”
崔氏頓了一頓,眼眶泛紅,“他險些死在那里。”
這樣的人又怎會貪圖黃白之物?
雖說漫長歲月會改變一個人,但薛明章在太和七年剛剛經歷一場驚心動魄險死還生的大洪水,又怎會在次年興修防洪堤壩時中飽私囊?
崔氏哀聲道:“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那次你父親回來的時候一言不發,獨自在書房枯坐許久。我放心不下,勸他早些歇息,他卻對我說,用來堵住潰口的石頭很重,沙袋也很重,他咬牙扛了幾次肩膀就疼得受不了,但是這些物事再重也比不上……比不上百姓的尸首,重到他根本抬不起來。”
“那晚他最終還是一夜不眠,一直在寫奏章,我知道他不希望那些家破人亡的慘狀再發生,他一定會竭盡全力為揚州百姓建好沿江堤壩,哪怕付出他的一切。”
“只是他肯定想不到,十年后的今天,朝中居然有人彈劾他,說他是為了撈取好處才修堤壩……”
崔氏凄然一笑,一字一句道:“淮兒,你說這世上還有比這更荒唐更可笑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