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我始終堅信父親兩袖清風(fēng),那些彈劾只是惡意構(gòu)陷,不過——”
薛淮起身從案上拿起那本卷宗,遞到崔氏手中:“母親看看這個。”
崔氏接了過來,慢慢翻閱起來。
她是大家閨秀出身,雖說久居深宅,卻也能看得出這本卷宗里,那些藏在平實文字之中的險惡用心。
良久,她蹙眉道:“這不可能。”
薛淮連忙問道:“母親此言何意?”
崔氏將那些賬冊銀錢的問題逐一辯駁,肅然道:“自從我嫁給你父親,家中庫房便一直由我掌管,一應(yīng)收支由我做主,你父親從不干涉。倘若你父親當年借著河工中飽私囊,我不可能不知情。這些賬目的差額必然存在緣由,而你父親素來謹慎,斷然不會留下這種含糊不清的記錄,所以只有一個可能,這些賬目被人動了手腳。”
薛淮心中一凜。
他猛地想起薛明綸擲地有聲的表態(tài),對方說這些工部的舊檔絕對不存在被人篡改的可能。
然而事實果真如此?
這個時代又不存在極其高明的鑒偽技術(shù),他如何能做到這么肯定?
在薛淮沉思之際,崔氏繼續(xù)說道:“至于石料削減三成一事,這里面同樣存在蹊蹺。或許你父親當時在主持筑造堤壩時,確實做出過這樣的決定,但他不會說出石減三成以節(jié)民力這樣的話,因為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大壩可以堅持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他愛惜子民不假,但他會采取其他的方式,而不是讓堤壩留下隱患。”
她頓了一頓,無比確信地說道:“你父親一生光明磊落,豈會行此糊涂之舉?”
相較于外面那些真假難辨的信息,薛淮當然更相信崔氏的判斷,她一定是這個世上最了解薛明章的幾人之一。
想到這兒,薛淮問道:“母親,當年父親在主持修筑揚州堤壩的時候,可曾留下過相關(guān)的手札?”
崔氏眸光一亮,連忙點頭道:“當然有,你隨我來。”
母子二人當即走出東跨院,在丫鬟墨韻的陪伴下徑直前往位于西跨院的松柏齋。
這里是薛明章生前所用的書房,自從他離世之后,崔氏便讓人日日清掃整理,房內(nèi)纖塵不染,各種陳設(shè)與書架擺放依舊維持薛明章在時的模樣。
墨韻站在門外廊下等候,崔氏從西邊書架下方打開一個暗格,取出一摞文卷放在案上,對薛淮說道:“淮兒,這些便是你父親在揚州任上留下的手札。”
薛淮很快從中找出一本《河工札記》,只稍稍翻看幾眼便心中大定,轉(zhuǎn)而對崔氏說道:“母親放心,我一定會幫父親討一個公道。”
崔氏凝望著他自信從容的面龐,一時間感慨萬千。
曾幾何時,她多么希望兒子能夠盡快成熟起來,不求他出將入相,只要能平平安安地活著就好。
這一刻她心中甚至生出對那場意外的感激,如果薛淮不是在生死間走了一遭,或許依舊不肯收斂鋒芒,那樣下去遲早會成為眾矢之的。
朝堂之兇險無需多言,當初夫君若肯聽她的勸……
崔氏強行壓下那些痛苦的回憶,握著薛淮的手腕說道:“淮兒,你要小心一些。”
“是,母親。”
薛淮恭敬應(yīng)下。
崔氏又叮囑他一番,讓他莫要熬得太晚,隨即便和墨韻返回內(nèi)宅。
這一夜,書房內(nèi)燭火長明。
天光微熹之時,薛淮揉了揉酸脹的眼眶,看著桌上零亂的情形,內(nèi)心沒有絲毫倦意,相反充滿前世年輕時徹夜苦讀的干勁和動力。
薛明章留下的手札極有用處,薛淮從中窺見十年前揚州河工的諸多細節(jié),而工部舊檔卷宗里的疑點大多有合理的解釋。
眼下他即便找不到翰林院內(nèi)消失的卷宗,無法證明工部舊檔的真?zhèn)危廊挥凶銐虻牡讱鈶?yīng)對顧衡的指控。
最大的危機順利解決,薛淮開始思考這件事的本質(zhì)。
顧衡的動機可以理解,他身為工部都水司郎中,負責(zé)大燕境內(nèi)各地水利設(shè)施的督造,尤其是一江一河及重要支流防洪堤壩的穩(wěn)固,今年出了這么大的紕漏,數(shù)十萬黎民百姓流離失所,不論相關(guān)官員下場如何,顧衡都逃不脫朝廷的問責(zé)。
簡而言之,顧衡只有將責(zé)任推到他人頭上,他才有機會躲過一劫。
然而天子不會被他輕易糊弄,所以他絞盡腦汁從故紙堆中找出薛明章的嫌疑,至少要將損失最慘重的揚州府這口鍋架在薛明章身上。
那么薛明綸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薛淮起身推開窗戶,感受著凌晨清冷的空氣,大腦變得十分清醒。
依照常理而言,顧衡作為薛明綸的核心下屬,他在這種時候最理智的選擇是尋求頂頭上司的庇護,畢竟今年夏天的洪水屬于天災(zāi),人力終有窮盡之時,只要薛明綸愿意幫他在天子面前美言幾句,后果肯定不會太嚴重。
而站在薛明綸的角度,顧衡突然發(fā)難很容易讓朝野上下誤以為這是他的授意,甚至連天子都因此責(zé)問于他,因為他和薛明章同宗同源,堂堂工部尚書怎能連親親相隱的道理都不懂?
或許這就能解釋薛明綸為何要將那本卷宗交給他。
如果顧衡的彈劾是薛明綸的授意,那他根本沒有必要這樣做,哪有一邊彈劾老子一邊將證據(jù)交給兒子去尋找破綻的道理?
“看來工部并非鐵板一塊……”
薛淮很快想清楚薛明綸的處境,顧衡將他架在火上,這個時候無論他做什么都會進退失據(jù)。
倘若薛明綸對顧衡出手,極有可能動搖他在工部的根基。
若順著顧衡的心意,他又無法向天子交待,更不必說薛明章離世多年,他怎能在已故族人的頭上潑臟水?
于是他將那本卷宗交給薛淮,并且對他多番提點,希望這個遠房侄兒能夠扭轉(zhuǎn)局勢。
往更深一層去想,如果顧衡不是薛明綸的心腹,那么他是誰的人?
薛淮感覺自己終于觸摸到事件的一部分真相。
有人針對工部和薛明綸挖了一個坑,先是讓顧衡跳出來將蓋子掀開,而且一出手就是針對已故的薛明章,這樣天子和朝廷就無法漠視,肯定會順著這條線查下去。
至于最后究竟會查出什么,沒人能夠斷定。
而薛明綸助薛淮一臂之力,恐怕不只是為了妥善解決此事,多半是利用他的清流身份,徹底將水攪渾,讓局勢變成一片混沌,甚至最后有可能演變成清流和寧黨的混戰(zhàn),如此一來朝野上下的關(guān)注點就不會集中在他身上。
這就是所謂的黨爭。
聯(lián)想到薛明綸讓他去請教沈望,薛淮的思路愈發(fā)清晰。
現(xiàn)在他還有一個疑惑,宮里那位天子對此事態(tài)度如何?
薛明章短暫的一生光彩奪目,這離不開天子對他的器重和賞識,尤其是太和七年他上書請求筑造揚州沿江堤壩,當時幾乎是天子乾綱獨斷,下旨命戶部、工部與河道衙門相助,讓薛明章得以施展胸中的抱負。
后來薛明章被擢為大理寺少卿,短短一年多又晉升大理寺卿,世人都以為這將是本朝一段君臣佳話,卻不料薛明章英年早逝,據(jù)說天子扼腕良久,并給予薛明章極大的身后殊榮。
但現(xiàn)在是太和十八年。
本朝天子登基之初勵精圖治勤政愛民,不少大儒稱頌圣君臨世,如薛明章這樣的忠貞能臣不在少數(shù),那時的吏部尚書寧珩之亦非如今權(quán)傾朝野黨羽無數(shù)的首輔。
當年朝廷可謂振鷺在庭政清人和,大燕國力蒸蒸日上,儼然太平盛世之景。
隨著時間的流逝,很多人和事情都在發(fā)生變化,天子亦不例外。
他依舊牢牢掌控著朝堂權(quán)柄,身周奢靡之風(fēng)卻在日益加劇。
如今除了手中的權(quán)力之外,其他事情或許很難引起宮里那位的關(guān)注。
薛淮的思緒回到揚州貪腐案本身,天子絕對不是一個大度的人,而且薛明章是他親手樹立的忠臣清官,而且已經(jīng)離世多年,要是毀掉薛明章的金身,同樣是在打天子的臉。
但他居然沒有駁回顧衡的彈章。
那么便只有一種可能。
天子也想看看這背后究竟是何人在裝神弄鬼,想知道對方意欲何為。
至于薛家眾人的命運,這自然是一樁不值一提的小事。
外面天光大亮。
薛淮靜靜地望著庭院中蕭瑟的景致。
天子也好,薛明綸也罷,乃至還有那些他不曾接觸到的大人物,他們是站在棋盤邊的人。
而像他這樣的年輕小輩,在他們眼中自然是可以隨意安置的棋子。
但——
“容許我這次效仿你的一往無前。”
薛淮喃喃自語,他這句話當然是對冥冥中的原主而言。
這盤棋才剛剛開始,他卻不能繼續(xù)乖乖做一名棋子。
無論能否破局,他總要嘗試一次。
既為薛家人,亦為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