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顧衡被關入靖安司的監牢,京中針對薛明章的質疑剛剛浮現就被平息,而親自為亡父洗清冤屈的薛淮,雖說沒有得到實質性的獎賞,但多多少少扭轉了一些人對他的看法。
譬如翰林院的幾位同僚。
薛淮先前告假數日,如今身上枷鎖皆去,總不能繼續窩在家里享清閑,那樣極有可能惹來都察院那幫御史的關注。
再度回到這個被稱為儲相之所的清貴衙門,薛淮的心境自然有所不同。
這一次他不需要像林妹妹初入榮國府一般,處處小心謹慎察言觀色,唯恐被人算計陷害,可以安心近距離觀察自己“工作”的地方。
翰林院的建筑風格古樸,整體面積不算小,分為主院、東跨院、西跨院和附屬建筑群四大部分。
薛淮日常當值的地方在主院的編檢廳,這里又分為很多個房間,供學士和編撰編修們使用。
在去往編檢廳之前,薛淮先去五楹正堂拜見掌院學士林邈。
“見過掌院。”
薛淮拱手行禮,誠懇道:“那日在大朝會上,多謝掌院為下官仗義執言。”
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是沈望先開口,林邈多半會繼續保持沉默,但他既不是林邈的心腹,過去兩年也沒少給對方惹麻煩,本就無法強求對方伸出援手。
既然他決定要在宦海中沉浮,總要明白難得糊涂四字的真意。
林邈笑容淺淡,溫言道:“你在翰林院供職,我幫你是理所當然,不必言謝。認真說起來,你得好好謝謝沈侍郎,若非你的座師出手,當時局勢未必能那么快變化。”
薛淮應下。
他當然不會刻意忽略沈望,只不過座師這些天政務繁忙,沒有時間見他,已經約定五日后他去沈府拜望。
林邈平靜地說道:“你原先負責編撰《太和河工考》第四卷,但是相關卷宗皆已丟失,且侍講學士陳泉偶染風寒告假歸府,如今又近歲尾,便不再給你安排任務,等明年再行決定。”
陳泉竟然心虛到這種程度?
薛淮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從不敢小覷古人的智慧,他們只是沒有超出時代局限的學識,若因此就認為他們愚蠢,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敵人的身份。
但薛淮不得不承認,每個世界都有聰明人和笨人,像陳泉就屬于會投胎的后者。
他記得當日大朝會上,林邈雖然只帶了一嘴陳泉,但以廟堂諸公的心機城府,肯定能看出陳泉的古怪,這個時候他還此地無銀三百兩,是生怕天子的目光注意不到他?
林邈端詳著薛淮的神情,心中愈發好奇,原先那個一門心思寫彈章的愣頭青,居然會有這么大的改變,倒真是造化不淺,于是微笑道:“接下來一個多月你可在院內潛心讀書,若有要事也可自去,記得每日來點卯即可。”
這對薛淮來說肯定是好消息,當即行禮道:“多謝掌院。”
林邈笑著擺擺手,不再多言。
薛淮回到編檢廳內屬于自己的值房,立刻吸引幾道好奇的目光。
他沒有刻意去套近乎,而是像前世初到一個新環境那般,保持不卑不亢的態度與眾翰林接觸。
如此便足以讓翰林們暗自訝異。
以前的薛淮不算孤高自傲,但確實是不太容易相處的冷硬脾氣,現今他雖不至于一臉謙卑,至少可以和同僚們平等和氣地交談。
待人聲消弭,薛淮回到案前坐下,看著桌上書吏準備的香茗,旁邊書架上琳瑯滿目的典籍,不禁有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他仿佛突然間回到原先那個世界,化身辦公室里某些年長的同事。
一杯茶,一本書,時間匆匆流逝。
倒也安逸。
兩天后的午后,薛淮同負責考勤記錄的孔目打了一聲招呼,便在對方羨慕的注視中離開。
長隨李順牽來兩匹馬,其中一匹是薛府養的駑馬,另一匹則毛色鮮亮血統不俗,一看便知是上等良駒。
薛淮騎上那匹良駒,與李順一道朝西南方行去。
約莫一刻鐘后,兩人來到九曲河畔,前方便是那座風景秀麗的青綠別苑。
薛淮牽馬上前,遞上名帖道:“煩請通傳一聲,翰林院編修薛淮前來拜見公主殿下。”
門前侍衛接過名帖,留下二字“稍待。”
片刻過后,去而復返的侍衛從薛淮手中接過那匹良駒,另一名侍衛則引他進入別苑。
青綠別苑占地寬廣,薛淮一路走一路欣賞。
踏入朱漆大門,迎面是青磚壘砌的八角形照壁,壁前稀疏栽著幾叢耐寒的南天竹,卵圓形小葉染著暗紅色。
繞過照壁便見青石板主道,兩側列植的油松高逾兩丈,墨綠針葉在寒風里簌簌搖動,松針落滿道旁鵝卵石鑲邊的旱溪。
沿主道前行五十步,豁見白石圍砌的方池,池水清可見底,水面浮著枯黃的睡蓮殘葉。
池上架設三折平橋,北岸堆筑的假山上爬滿常春藤,藤蔓間露出灰褐色的湖石;南岸植有七八竿湘妃竹,竹叢下散置著未上漆的原木矮凳。
走過平橋,再穿過掛有“涵虛”匾額的月洞門,前方便是云安公主用來待客的擷秀軒。
侍衛在堂前止步,側身道:“薛編修,請。”
薛淮點頭致意,邁步登上五級臺階,走進清幽雅致的擷秀軒。
“拜見殿下。”
薛淮拱手行禮,抬眼看向坐在窗邊看書的云安公主姜璃,她旁邊站著數名丫鬟,外面則有侍衛值守,然十余人不曾發出半點聲響,氛圍安靜祥和。
她今日穿著銀朱色云錦小襖,襯得她面如初雪,領緣壓著雪青緄邊,袖口探出半截蔥白指尖虛搭在書頁間。
那支和田白玉鸞首步搖今日換作金累絲點翠竹節簪,松松綰住單股辮垂在左肩,辮尾流蘇隨她抬眼動作輕晃,恰似檐角融化的冰凌滴入寒潭。
“薛編修免禮,請坐。”
姜璃下頜微揚,窗隙透進的光掃過她鼻梁,投下一道利落的影。
薛淮落座,姜璃亦放下書卷,緩步走到主位坐下。
“臣今日前來是專程道謝,另外奉還當日殿下相借的良駒。”
薛淮神色如常,他自然不是冒昧登門,前日便已讓李順遞上拜帖,征得公主府的允準。
姜璃似乎不喜,語調清冷:“本宮送出去的物件,從來沒有收回來的道理,既然那匹馬給了你,你收下留著便是,畢竟你家里那兩匹老馬恐怕經不起長途跋涉。”
薛淮心中一動,對方這句話似乎是在暗示什么。
他謹慎地說道:“殿下,無功不受祿,臣不敢領受。”
姜璃笑了一聲,略顯強硬地說道:“本宮不想重復第二遍,給你的你便收下,不然別怪本宮拿你出氣。”
薛淮有些好奇,他不知道這座京城里誰能讓姜璃受委屈,除了宮里那位天子——可是朝野上下誰不知道天子對云安公主視如己出?這么多年何曾讓她受過半分委屈?
好奇歸好奇,薛淮卻沒有追問的想法,萬一姜璃說她看哪個權貴子弟不順眼,讓他去教訓對方一番,那他不是自找麻煩?
姜璃似乎猜出他的心思,嗤笑道:“本宮怎么覺得還是以前的薛編修更順眼?如今你變得像朝堂上那些老油條一般,唯恐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絲毫沒有當初的風采,也不對,那天你在大朝會上還算硬氣。”
薛淮心想誰能和你相比?
不是天子所出卻比那三位正經公主還受寵,據說連東宮太子都要哄著你。
“殿下說笑了,臣正是因為遭遇這段時間的風波,才明白過往多有不足,總不能撞了南墻還不回頭。”
薛淮半真半假地回應。
姜璃意味深長地說道:“聽你這話的意思,你是打算從此待在翰林院著書修史,兩耳不聞窗外事?”
薛淮點頭道:“臣正有此意。”
姜璃便問道:“不想報仇?”
薛淮控制著自己的表情,徐徐道:“殿下是指原都水司郎中顧衡?如今他被關在靖安司,想來朝廷肯定能查清他的罪行,繼而還先父一個公道。”
“你莫要裝傻,更不要告訴本宮,你相信顧衡就是這件事的主謀。”
姜璃撇了撇嘴,悠悠道:“你是個聰明人不假,但也不必將本宮當做三歲小孩糊弄。”
薛淮微微垂首道:“臣不敢。”
“薛淮,本宮幫過你一次,就可以幫你第二次,雖說本宮無法確認究竟是誰在算計陷害薛家,但是可以幫你將這個范圍縮小到寥寥七人之內。”
姜璃稍稍停頓,似笑非笑道:“若想知道答案,只需你答應本宮一個簡單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