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都退下罷。”
姜璃一聲吩咐,侍女們恭敬行禮,魚貫而出。
當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薛淮依舊心如止水,面容沉靜地說道:“殿下,先前臣便許下承諾,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殿下若有需要臣出力的地方就請直言,臣定然盡力而為。”
姜璃挑眉道:“薛淮,救命之恩哪有那么容易償還?本宮這次的要求還不至于讓你赴湯蹈火,所以用一個七人名單交換,本宮覺得合情合理。”
換句話說,將來某天她需要薛淮還那份人情的時候,薛淮可能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見薛淮沉默不語,姜璃輕笑一聲道:“怎么,怕了?”
“并非害怕。”
薛淮神色不變,緩緩道:“臣只是在思考,這世上究竟還有怎樣的難題,會讓云安公主感到棘手和為難。更讓臣想不明白的是,連殿下都無法解決的難題,臣一介七品編修有何能力幫到殿下?”
姜璃道:“這有什么奇怪的?本宮雖是公主,依舊有很多事不能輕易涉及,否則便是有違規制,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當然,若本宮一定要達成某個目的,倒也不是絕對無法做到,可是與最終的回報相比,付出的代價不太劃算,這就是得不償失。”
“明白。”
薛淮點頭,眼中浮現一抹淺淺的笑意:“所以臣是不是可以認為,這次是殿下需要臣的幫助?”
這話聽著有些古怪。
姜璃凝望著他的雙眼,好奇地問道:“難道你就不想知道究竟是誰有陷害薛家的嫌疑?”
“臣想知道。”
薛淮并不諱言,繼而道:“臣這幾天思考過這個問題,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同時在工部和翰林院布局,連靖安司都未曾察覺,這幕后設局之人的實力必然非同小可,只不過——”
“不過什么?”
“按理來說,他擁有這般雄厚的本錢,完全可以將這個局做得更精細,而不是將賭注都壓在顧衡和劉平順這種人身上。”
“那是因為幕后之人沒想到你能活下來,更沒想到你的反擊如此迅速,在風波發酵之前直接掀了桌子。”
姜璃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白皙的臉龐上有了幾分贊賞:“對方終究還是低估了你,話說回來這也很正常,畢竟你這兩年給世人的印象委實不佳,徒有血性卻欠缺手腕,尤其是待人處事的能力一塌糊涂。若按你以前的表現,在翰林院那個雜役誣陷你的時候,恐怕你只會疾言厲色之乎者也,卻找不到有效的辦法駁斥對方。”
薛淮對于此事無從解釋。
姜璃想了想問道:“你是覺得幕后之人大有來頭,憑你現在的實力根本做不了什么,所以你不想自尋煩惱?”
薛淮如實答道:“這是其一,另一點便是臣先前所言,殿下吩咐的事情肯定很難完成,臣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說來說去,無非是不想幫本宮辦事。”
姜璃似乎并不在意,悠然道:“本宮還以為你是被這件事嚇破膽子,此后只敢躲在翰林院當一個迂腐夫子。如今你的回答雖然讓本宮不甚滿意,但也不算是最壞的答案。”
薛淮略感不解。
兩人在今天之前僅有一面之緣,而且那次初見,姜璃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言語中的辛辣諷刺更是數不勝數,怎么才過去短短幾天,她就突然開始關心他的狀況?
薛淮不會自作多情,他只是不太明白,自己變成怎樣的人與這位天之驕女何干?
“既然你不想知道,本宮偏要讓你知道。”
接著不等薛淮推辭,姜璃繼續說道:“首先本宮并無輕視令尊之意,但本宮希望你能理解,在這次的事件里,令尊和你都屬于遭遇飛來橫禍,幕后之人設局并非是沖著你們薛家,而是用薛家做棋子,最終的目標是整個工部和薛明綸。”
“朝堂局勢復雜,薛明綸作為寧首輔的臂膀,又管著工部這個油水豐厚的衙門,想要對付他的人肯定不少,譬如內閣次輔歐陽晦。本宮曾聽太子殿下說過,歐陽次輔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首輔之位,然而寧首輔的位置穩如泰山,他可沒那么容易被撼動。或許歐陽次輔只能退一步,先朝寧首輔的臂膀下手。”
“歐陽次輔之外,我們大燕的勛貴軍頭們也有嫌疑。工部管著軍械制造和軍屯事務,據說這里面的貓膩極大,若論玩心眼手段,軍中那些大老粗如何是工部官員的對手?這些年兩邊時常發生矛盾,只不過都被陛下彈壓下去,并未釀成很嚴重的后果。本宮覺得,勛貴們未必能忍下這口氣,給薛明綸挖個坑也在情理之中。”
說到這兒,姜璃停了下來,望著若有所思的薛淮,不禁微微一笑。
薛淮腦海中浮現兩個人的身影,魏國公謝璟和鎮遠侯秦萬里,前者是如今大燕資歷最老的勛貴,后者是中堅力量的代表。
八十多年前太宗皇帝一統天下,大燕近百年來承平日久,北方的韃子無法造成實質性的威脅,所以勛貴在朝中的地位逐漸滑落,無法和鼎盛時期相提并論。
若是在當年,工部怎敢侵占軍方的利益?
姜璃端起茶盞,抬手以袍袖遮擋,淺淺飲了一口,然后站起身緩步走到窗前,徐徐道:“還有一個人有嫌疑,其實你比我更熟悉,那就是你的座師沈望。”
薛淮卻微微搖頭,道:“恩師不會這樣做。”
“因為他不會傷害薛家更不會傷害你?”
姜璃面上泛起一抹意味難明的笑意,蔥白手指拂過案上的卷宗,淡淡道:“沈望確實不太可能是幕后主使,但并非你心里想的原因,而是如你方才所言,這個局很粗糙,這不像是沈望的風格。”
薛淮這次沒有針鋒相對地反駁。
姜璃繼續說道:“除去這三種可能,還有四個人存在嫌疑,那就是本宮的四位皇兄,當然不包括太子殿下。”
當今天子膝下子嗣眾多,光是成年皇子就有五位,除了太子姜暄之外,其余四位分別是楚王、魏王、代王和梁王。
依照薛淮記憶中的印象,這幾位王爺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們要么擁有強大的母族勢力,要么在朝中交際廣泛,要么在民間聲望卓著,對于太子而言都是威脅。
但是薛淮沒有讓姜璃繼續講下去,他起身說道:“殿下,和親王皇子有關的事情,臣不便再聽下去了。”
“閑聊而已,那么緊張作甚?”
姜璃淺笑一聲,繼而道:“你經此一劫變得穩重是好事,但若是變得膽小如鼠未免無趣。還是說正事吧,太子殿下如今在朝中歷練,剛好陛下今年讓他在工部觀政。雖說工部的虧空牽連不到太子殿下,可顧衡鬧出這種事情多半會影響他在陛下心中的觀感。”
“本宮的四位皇兄情況各異,但是在針對太子殿下這件事上,他們肯定不介意暫時聯手,畢竟只有儲君之位發生變化,他們才有機會。四位皇兄之中,楚王兄的性子最是飛揚,他素來孤高自傲,理應瞧不上這種手段。”
“相較而言,魏王兄和代王兄的可能性要大一些,至于原因……魏王兄表面上沉默寡言,陛下曾說他喜歡背地里使壞;代王兄則是因為小時候的遭遇導致性子有些偏激,行事喜歡劍走偏鋒。”
這一刻薛淮隱約有種錯覺,不遠處亭亭玉立的云安公主仿佛他的先生,不遺余力甚至不擇手段將她知曉的隱秘悉數塞進他的大腦。
明明姜璃還要比他小一兩歲。
“大概便是這樣的局勢。”
姜璃回到主位坐下,微微昂著光潔的下巴,看向薛淮說道:“現在你該知道,過去兩年里你一味死咬著那幾個被當成首輔黨羽的官員,是多么單純幼稚的舉動吧?”
薛淮不以為意,平靜地問道:“殿下,你究竟想做什么?”
姜璃好奇道:“為何這么問?”
薛淮不急不緩地說道:“聽完殿下的分析,臣心里只有一個感覺。其實殿下并非是想讓臣出力辦事,這不過是個幌子,殿下真正想做的事情是借此讓臣明白朝中復雜的局勢。”
“簡而言之,殿下似乎是在有意栽培臣。”
“可是殿下似乎忘記了,臣是陛下欽點的探花翰林,臣的父親更是舉世皆知的忠貞之士。”
說完這些,薛淮靜靜地望著姜璃那雙澄澈如春溪的眼眸。
他還有一句話沒說,那便是他算哪根蔥,敢涉足東宮和皇子們的紛爭?
那樣的漩渦連衣紫重臣都避之不及,更何況他一個七品小官?